祝家一向是張媽起得最早。


    早上,五點鍾她就出門去買最新鮮的魚。但今天她起來一打開門就看到馬天保站在門外邊,幾個趕早班的租客正下樓,都往這邊覷。


    張媽一雙眼睛瞪得銅鈴般圓,捂著心口:“嚇的我!你什麽時候在這裏站著的!”


    馬天保束手束腳:“沒、沒多久。”


    張媽想了想,暗暗瞪了他一眼,索性關上門不叫他進去,推著他往樓下走。


    “太太和小姐都還在睡呢!可不能放你進去!”她大聲嘀咕道,遇上租客,便主動說:“這是我鄉下的侄兒!”


    馬天保不敢多加解釋,被一路推搡著下去,出了大門,大街上已經是車水馬龍!


    一輛收夜香的車過去,馬天保幫張媽隔了一下,張媽待他就和氣多了。兩人穿過馬路到對麵去,張媽喊他跟緊,一邊不停的念叨:“聽說你父母都是做下人的,唉,這當人下人的苦,我是最清楚的!”


    “太太和小姐都是好相處的人,就算是這樣,我也是一把把的眼淚往肚子裏咽啊!你看我都是當祖母的年紀了,每天做飯洗碗打掃買東西,什麽活都要我來幹!那三個都是正值壯年,連搭把手都不會幹,能幫我把碗盤送到廚房都是難得的了!”


    馬天保就把她手裏的菜籃子接過去了,張媽的神情更慈祥了些,更加願意拉著他說一些私房話。


    “你別看祝家沒有什麽錢了,但平日裏折騰人的事可是一樁接一樁的!就說這個早飯,太太可是必定要吃新鮮做的!黃魚麵、禿油麵,都要我早早的爬起來買迴去做給她吃!”


    “還有大小姐,在學校她是不是乖巧又懂事?”張媽眯著眼睛盯著馬天保。


    馬天保臉蛋紅紅的點點頭,雖然心裏並不想聽張媽說楊玉蟬的壞話,可他又想知道楊玉蟬在家裏是什麽樣的,於是也沒有阻止張媽繼續說下去。


    張媽冷哼:“你不曉得吧?她自從上了女中,跟那同學學會了要吃西餐!一大早的一定要喝咖啡!還要配麵包黃油火腿煎蛋!我這麽大年紀了,專為了她去學煮咖啡,那咖啡壺你不知道多難刷!”


    馬天保忍不住替女友辯解:“在我們學校……有很多人都喜歡吃西餐。”


    張媽:“她吃的那些東西,都隻能在洋人的店裏才能買得到!那麽一小塊的黃油都要幾塊錢!她還天天吃,什麽家底撐得住她這麽吃!”說到這個時,張媽的目光凝在馬天保的臉上,仿佛在問“小夥子,你撐得住嗎?”


    馬天保咬緊牙關,心裏道他以後一定能賺錢,供得起楊玉蟬天天吃黃油麵包!


    張媽見嚇不住他,隻好草草結尾:“小的那個也是個麻煩精,天天在家裏坐著,一個月還有四塊零花錢,迴迴到月末都花得幹幹淨淨,還要再從她媽媽的錢包裏拿一兩塊,家裏什麽都有,不知道她花到哪裏去了!”


    馬天保聽到這個時心裏才猛得一跳,一個月零花錢四塊,比他一個月的夥食費還要多兩塊,他在學校吃食堂,隻是每天吃一頓午飯,有時他還能省下四毛五毛的。剛才張媽所說的東西一股腦全都湧上來,讓他第一次深刻的體會到他與楊玉蟬的不同。


    在學校裏的同學中間,楊玉蟬並不像是富家小姐,她唯一的愛好也隻是買畫報看。平時並不愛去逛街,也不喜歡穿新衣服,大學幾年身上的衣服都是舊的,鞋也是穿到壞了才買,鋼筆也是學校開學時發給大家的那一根紀念牌。


    她刻苦學習,勤奮大方,衣著樸素。


    他便以為,她是他可以夠得到的女孩子。


    原來她並不是真的窮困,隻是性情如此,不喜奢侈。


    日後他們結婚了,她跟他一起吃苦,她的妹妹卻依舊養尊處優,她到那時會不會後悔呢?


    這讓他到最後都保持著沉默。


    張媽特意在外麵逛到上早班的人都走了以後才把他領迴去。


    一進門,祝顏舒已經妝扮整齊的可以去參加舞會,坐在沙發上翻畫報等著吃早飯。


    楊玉蟬仍在房間裏學習,沒有出來。


    楊玉燕站在客廳陽台上梳辮子,一迴頭看到馬天保和張媽一起進來,驚喜道:“我還當你迴去了呢!”


    祝顏舒也是一臉驚訝,說得話一模一樣:“我還當你迴去了呢。”


    昨夜的勇氣隨著夜晚過去也消失得不剩什麽了,何況又經過張媽一早上的“抱怨”,讓他更加能體會到祝女士真正的心意。


    她雖然不喜歡他,卻礙於修養,不得不禮貌待人。


    他卻不想再繼續自取其辱了!


    他自有一顆真心,可這世上的溝壑卻不是真心能夠彌補的。但隻要楊玉蟬愛他,他就可以無所畏懼!


    楊玉蟬聽到客廳裏的聲音也趕緊出來了,一看到他就情不自禁的笑起來,如早晨的陽光,清甜又溫暖人心。


    馬天保上前一步抓住她的手,在祝顏舒如雷如電的目光之中,他鄭重的說:“等我找到工作了就來找你!”


    楊玉蟬早就聽說他要去找工作,連忙問:“你找到工作了嗎?”


    祝顏舒也直起身仔細聽。


    馬天保搖頭:“還沒有,不過我投了許多簡曆,也與幾家報社麵談過。”


    聽到這裏,祝顏舒就又坐迴去了。楊虛鶴寫了一輩子的文章,她最清楚報社有多靠不住了。現在的街麵上到處都是報紙,報社也如雨後春筍一般不停的冒出來,有時一個人突發奇想就想辦一個報紙,沒有一個編輯就敢開張,多的是隻出過一兩期就倒閉的報社了。能請像馬天保這種才出茅廬的學生的,也不會是什麽大報社。


    楊玉蟬年紀大一些,知道父親投稿十分不順利,多的是稿費一欠好幾年的,常常是電話打過去,不是編輯離職了,就是報社已經不幹了。


    所以她一聽是報社就有點不安:“你還去別的地方看過嗎?”


    馬天保:“其實王公子說要給我介紹工作。”如果他在別的地方都找不到合適的工作,隻怕也隻能去王公子說的地方試試了。


    一晚上沒迴家,馬天保跟楊玉蟬簡單話別以後就告辭了,祝顏舒熱情的送到門口,不是太認真的請他留下吃早飯,但馬天保似乎終於學會看眼色了,沒有留下來,隻是與楊玉蟬眼神纏綿許久,才終·於離開了祝家樓。


    祝顏舒笑眯眯推楊玉蟬:“人家都畢業了,你呢?還不快去寫功課!”


    將女兒推迴屋,她臉上的笑都再也掛不住了,氣唿唿的走到廚房對張媽抱怨:“我還以為他識相,一早就靜悄悄的走了呢!”


    張媽趕緊表功:“我早上一開門他就站在門口!樓上樓下不知多少人看見他了!”


    祝顏舒大驚失色:“什麽?!”


    張媽:“多虧我機靈呢!一把將他拉走,還對人說那是我侄子!”


    祝顏舒捂胸口:“萬幸!”


    張媽:“我瞧著,這小子可是不知深淺,隻怕還要再來!”


    祝顏舒雙目一瞪:“他來!我也不怕!我昨晚上想好了,想結婚可以!車、房、金條、婚宴,少一個都不行!我看他拿什麽來娶我女兒!”


    忙亂的一天過去,仍是一切照舊。


    祝顏舒仍是去打牌,昨天欠了一天的牌局,今日必要補上!


    張媽急著去聽經,楊玉蟬急著去上課,唯有楊玉燕吃過早飯仍不急,慢吞吞的把課本筆記都擺好,做出一副要學習的樣子,手裏卻捧著小說歪在沙發上讀。


    突然有敲門聲,她放下書去開門就看到才一天不見的蘇老師站在門口,滿麵喜色,眉飛色舞,手中甚至還提了一包點心!


    楊玉燕嘖嘖著雙手高捧接過來:“蘇老師!我一定把這點心擺在最顯眼的地方!讓張媽迴來一眼就能看到!”


    這可是蘇老師來了這麽久,吃祝家的喝祝家的,頭一迴帶禮物上門!


    全是張媽說的,可與她無關呀。


    蘇純鈞作勢要敲她頭,高高舉起,輕輕放過。


    “小壞蛋,枉我想著你,專門買了你喜歡吃的巧克力花生糖,花了我好幾塊錢呢!”他笑著走進來道。


    楊玉燕:“你發財了?你找著工作了!”她一跳老高,閃電般竄迴來,圍著他轉:“是不是?是不是?好厲害啊!”看他笑得得意,頓時大力吹捧。


    “好了,好了,你轉得我眼花,坐下來,我去煮咖啡,你把這糖拆了嚐嚐,看是不是你喜歡的那個味道。”


    他脫下租來的西裝外套,絲毫不認生的鑽進了廚房。


    楊玉燕仍是雙手捧著點心追進來,“這可不行!我要讓張媽看的!”


    蘇純鈞日常受的嘲笑多了,哪會在乎一個老太太的幾句話?


    “行了,知道二小姐的意思,以後我多送幾迴,行吧?”他道。


    楊玉燕笑嘻嘻的,這才放過他。


    一時咖啡煮好了,蘇純鈞替她加好了奶,放好了糖,還打了一碗奶油放了一朵上去,出來邊挽袖子邊說:“你家這廚房裏東西倒齊全。嚐嚐吧,看我做的比起咖啡店賣的怎麽樣。”


    楊玉燕呷著奶油,舔嘴道:“你不會是去咖啡店工作了吧?”


    蘇純鈞坐在沙發上,端著咖啡做高深狀:“你猜。”


    楊玉燕笑道:“你這麽要麵子,肯定不是。”


    蘇純鈞笑道:“我這麽窮,哪裏有麵子?”


    楊玉燕:“你時時憋著一口氣要一鳴驚人,難道不對?”


    蘇純鈞一怔,驚訝於她竟然能說中。


    “往日是我小瞧二小姐了,不想竟是一位知已。”他笑謔道。


    楊玉燕一瞪眼,他便正色道:“不說笑話,我這工作其實也就是替人跑腿打雜的。”


    楊玉燕:“在哪裏跑腿打雜?”


    蘇純鈞:“南京政府的財務科,不才昨日才入職,一個小小的科員。”


    楊玉燕坐直身,認認真真的發問:“你怎麽進去的啊?”


    蘇純鈞笑一笑,正準備繼續逗她,此時有人敲門,他便起身去開門:“等等再說。”


    楊玉燕也站起來,去拿放在櫃子裏的冊子:“可能是來交房租的。”


    可是門一打開,出現的卻是昨晚上才見過的孫炤,還有兩個隨從,麵色都不善。三人見門敲開就要往裏闖,蘇純鈞擋在門口,喊道:“二小姐,別忙拿冊子,還是先拔個電話去警察局吧,我看他們不是來交房租的。”


    楊玉燕:“孫公子?”


    孫炤不妨祝家有電話,他不能把事情鬧大!


    他扯出一絲笑,正正經經的問:“二小姐,我們小姐想見你,特意讓我來請。”


    楊玉燕:“金小姐?”


    孫炤笑道:“是的,想請二小姐過去做客。”


    蘇純鈞:“哦?可你們剛才的樣子不像是要請人去做客啊。”


    孫炤這才定睛看他:“不知這位先生……”


    蘇純鈞:“蘇純鈞,不才是楊二小姐的家庭老師,我們正在上課,隻好下一迴再赴金小姐的約了。”說罷就要關門。


    孫炤硬頂著不讓門關上。


    楊玉燕再傻也看出問題來了,她二話不說就跑到電話機跟前,抓起電話就喊:“幫我接警察局找趙隊長!”


    祝顏舒一年要送六次禮給趙隊長,有事肯定要找他!


    孫炤不防這楊二小姐叫警察如此熟練,他連忙喊道:“等等!楊二小姐,你姐姐已經被我們請過去了!你不去,她就迴不來!”


    楊玉燕拿著電話筒頓時愣住了,慢慢掛掉。


    蘇純鈞:“你們是打聽了楊家的事才找上門的?我實話告訴你,楊家最有錢的是楊虛鶴!他住在成才胡同112號室,家裏隻有一個女人和一個才一歲的孩子,要想綁人拿贖金就去那裏吧!”


    孫炤險些要被這話氣死:“我們不是拆白黨!”


    蘇純鈞冷笑:“難道你們不是來綁票的?”


    孫炤:“我在金公館做事,昨天才跟楊二小姐見過!”


    蘇純鈞:“昨日見過,今日就來綁人?”


    孫炤沒料到會遇上蘇純鈞這麽一個程咬金,咬牙道:“兄弟,這與你有什麽關係?”


    楊玉燕聽到這句話心裏一寒,馬上看蘇純鈞!


    蘇純鈞寸步不退:“我與二小姐有師生之誼,要是現在扔下她不管,這輩子都休想睡一個安穩覺了。”


    孫炤不想再拖延時間,索性道:“我們對二小姐並無惡意,隻是想請二小姐過去說幾句話。兄台要是不放心,就跟著一起過去吧。我隻說一句,今日我是必要請到二小姐的,你要是再攔著,我可就不客氣了!”


    蘇純鈞盯著孫炤看了兩眼,道:“那我就與二小姐一起去嚐嚐金家的茶水是什麽滋味了。”


    他迴身拿起西裝外套,招手叫來楊玉燕,緊緊挽著她道:“別怕,老師陪你一起去。我想金公館的人也不至於光天化日就要殺人。就是他們要殺,老師也在你前頭幫你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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