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時泰其實一直有種很不甘心的情緒藏在心裏。


    想他孫時泰出身浙江餘姚文人聖地,自幼接受文化熏陶,飽讀詩書一身才華,通曉天文地理,仰慕聖賢,一心以鄉人王陽明為宗師,一心想要做出和先賢一樣的成就。


    然而,家道中落,他無以立足於鄉裏,無奈之下,隻好投親靠友,遠走京城,於順天府武清縣入學,“充增廣生員”托考秀才,以科舉為生,謀一條仕途之路。


    不料,個人才氣太高,不太會鑽營的他竟遭人猜忌密告,順天府學以冒籍為由不容許他參加考試,並橫加淩辱,他走投無路,流落京師,萬念俱灰之下,甚至有輕生的想法。


    他來到播州之後為了討楊應龍的歡心,曾經對楊應龍說自己來播州是因為『夜觀天象,發現西南有“客星犯紫微”之象』,等楊應龍的人來招募他的時候,他欣然前往播州,輔助明主而圖謀天下。


    這話唬的楊應龍非常開心,直接拜他為首席軍師,待遇優厚。


    可是他自己明白,這不過是托辭而已。


    什麽夜觀天象,什麽客星犯紫薇,全是托辭而已,要是觀天象就能明白天下大勢的走向,那曆朝曆代帝王也就不會犯下一個又一個的錯誤而導致身死國滅了,都是假的。


    他要真能夜觀天象預測未來,怎麽預測不到自己的未來?


    他不過是窮困潦倒之際,因為一身不被重視的軍事才華被楊應龍安排在京師的人發現了,得到了招募,在這個情況下,為了謀一條出路,為了不在京師受人淩辱白眼,他才憤然入播州那窮鄉僻壤。


    但是作為一名傳統士子,他雖然得到楊應龍的優厚待遇,可是目睹楊應龍的一切,如何不知道楊應龍心裏想的是什麽?


    如何不能猜測到繼續這樣下去自己的未來堪憂?


    一名飽讀聖賢書的士子,跟了這樣一個土司,未來又會如何?


    他真的開心嗎?他真的覺得自己得償所願了嗎?


    這到底是遇到明主得償所願,還是無可奈何之下為求活路明珠暗投,隻有他自己心裏清楚。


    可他能說出來嗎?


    不僅不能,連表現都不能表現,一定要表現的和楊應龍主臣相得,惺惺相惜,這才符合一個首席軍師的模樣。


    曾經一個心高氣傲以王陽明為目標的士子,居然走到苟且偷生的地步,多少次午夜夢迴,孫時泰的心裏又是如何的痛苦?


    在這樣的處境之下,楊應龍對外不斷的作死,不斷的搞事情,孫時泰感覺情況越來越不對勁,並且最終確定明廷將會對楊應龍動手,告訴楊應龍要做好備戰,以備不時之需。


    結果風雲突變,沈一貫兵變,蕭如薰北伐,明秦鼎革,換了人間,大秦定鼎中原取代大明,新皇帝蕭如薰威壓天下。


    孫時泰不止一次聽過蕭如薰的名字。


    那可是號稱大明第一名將的猛人,寧夏之役、朝鮮之役、南征洞武之役和北伐草原之役,四場大戰全勝,斬殺敵人百萬,可謂是站立在屍山血海之上的戰神級人物,打下赫赫聲威。


    據說其威名足以止草原小兒夜啼,北虜對其的畏懼極深,連長城周邊都不敢靠近,生怕被砍了腦袋鑄成京觀,現在做了第二個趙匡胤,那麾下軍隊戰鬥力可不是明廷地方軍能比的。


    單說他在北伐路過貴州留下的軍隊就一定為了震懾土司,告誡他們不要亂來而準備的。


    這個皇帝不簡單,比起萬曆皇帝和他的朝廷,殺傷力威懾力成倍增長。


    這是一個靠軍功上位,又是靠軍隊北伐硬生生推翻明朝統治的馬上皇帝,征伐一生,極善用兵,大小數百戰從未失敗,若是對上了楊應龍,估計楊應龍兇多吉少。


    但是楊應龍居然覺得新皇帝登基肯定要忙上好一陣子,他又有很多時間可以為所欲為了,於是不聽孫時泰的建議立刻整軍備戰,而是繼續帶著自己的部下們外出愉快的搶劫。


    孫時泰無可奈何,隻好繼續密切關注事態發展。


    接下來數月之間,事情的發展正如孫時泰的預料。


    蕭如薰絕對不是忙著穩固地位就對西南棄之不顧的人,他的眼光極其狠辣,權力欲望濃重,駐守的軍隊還不曾調離,留在江南的十萬大軍卻步步向西推進,一邊建立地方統治,一邊進入湖廣江西一帶威壓貴州。


    貴州巡撫和四川巡撫紛紛換人,川兵整備,大練新軍,寵幸川地著名土司馬千乘,利用他的威望暫時解決了四川的混亂局麵。


    四川暫時穩定下來,新任巡撫王象乾和馬千乘合作,不斷的練兵,不斷的在各地普查人口土地,不斷的搞事情。


    這顯然不是奉行不作為政策的前明官僚可以相提並論的,新生大秦的官僚們個個充滿了想要做事業的決心,對於眼前的一切都非常不滿意,沒事情也要搞出一點事情。


    更可怕的是,孫時泰還從一名從杭州逃到播州來的有過生意往來的大商家嘴裏聽說了蕭如薰在杭州乃至於整個東南做的事情。


    煽動愚民打殺豪紳之家,使之滅門,瓜分其土地財富,設立鄉政府,收買各地吃不上飯的窮秀才生員為己用,把官員派到了村子裏,組建一個叫做『農會』的組織,村子裏的農戶都聽農會的安排。


    孫時泰熟讀詩書精通天文地理,對曆史也有一定的了解,他立刻想到了先秦!想到了皇權下鄉!


    感情新朝的『秦』不是別的『秦』,就是先秦的『秦』啊!


    蕭如薰洞悉了地方上政府毫無影響力的情況,直接用了最直接最可怕的手段。


    將地方上的士紳們紛紛殺掉,連根拔起。


    將政府的力量根植在地方,從村一級別開始掌握,等於從根子裏掌握了地方,掌握了人力物力和全部的資源,一句話,就能調動整個地方的全部資源。


    這種可怕的掌握力一旦站穩腳跟成形開始生長,一旦遇到戰爭,就會變成毀天滅地的戰爭動員力,無法阻擋。


    他綁架了全體老百姓,全體老百姓都上了他的戰車,成了利益共同體,現在他又做了皇帝,全體民眾與有榮焉,凝聚力空前上升,他的秦對地方的掌控力已經完全超乎了孫時泰的想象。


    這對於任何一個敵人都是毀滅性的衝擊。


    更可笑的是楊應龍,是包括他在內的四大土司的人們根本不曾意識到蕭如薰在這段時間內都做了什麽,都幹了什麽,都對地方做了什麽改變。


    他們統統忽視了,他們隻是在戒備自己的地盤,而絲毫沒有顧及到外界正在發生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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