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如薰和皇帝與沈一貫集團之間的矛盾居然以這樣的方式進展到了這樣的地步。


    這是梅國禎不曾預料過的。


    同樣,他也沒想到蕭如薰居然有那樣的膽魄,願意幫助皇帝奪迴權力。


    他更深一層次的想到,蕭如薰若是舉兵北伐,他所要麵對的,將會是整個江南的士紳豪族,那是一股極其強大的力量,他真的能成功嗎?


    但是轉念一想,梅國禎知道自己的政治前途乃至於是生命,在整個大明都已經死亡了,被那些卑劣的鄉紳給剝奪了,蕭如薰如此作為,其實於他內心深處真正想要做的事情是一樣的。


    他也為了守城對士紳豪族下手了。


    兩人其實是一樣的。


    大不了就是一個死,也比生不如死要好。


    梅國禎也點頭答應了。


    麻貴的家人已經舉家遷移到了緬甸,在蕭如薰的庇護下生活,而梅國禎的家人則沒有,於是為了保護梅國禎的家人,蕭如薰決定讓梅國禎改變姓名加入鎮南軍的北伐事業當中。


    麻貴想了想,覺得自己也改名算了,免得讓蕭如薰被人抓住把柄,到時候還會節外生枝。


    蕭如薰一想,也對,於是便讓兩人自己決定,麻貴直接選擇和蕭如薰一個姓,改為蕭貴,梅國禎也改姓蕭,將自己的表字當作名,改為蕭克生。


    麻貴直接編入軍中,梅國禎則作為蕭如薰身邊參謀為蕭如薰出謀劃策。


    會議一直從上午開到下午,蕭如薰才大概將事情分配完,等終於告一段落的時候,蕭如薰才喘了口氣,坐在椅子上閉著眼睛,放鬆了一直緊繃著的神經。


    袁黃看著露出疲憊之色的蕭如薰,抿了抿嘴唇,到底還是決定把想說的話給說出來。


    他是做過官的,他知道蕭如薰現在所做的到底是什麽。


    “季馨,你真的決定了要討伐沈一貫嗎?”


    蕭如薰睜開眼睛看著袁黃。


    “我還有別的路可走嗎?袁公,我不會坐以待斃的。”


    袁黃歎了口氣,點了點頭。


    “老夫知道,但是季馨,你若北伐,麵對的將是整個江南的士紳豪族,他們在當地根深蒂固,關係盤根錯節,雖然老夫知道他們多行不法之事,但是,他們也是大明的根基,你若鏟除了他們,誰來做官?


    你在緬甸鎮所招攬的這些市長之類的人,雖然精幹,但也隻是一縣之才,大明何其廣大,這幾百人如何能起到大的作用?就算勤王成功,到底還是要開科舉,還是要招攬讀書人!”


    “這天下缺什麽都不會缺官。”


    蕭如薰冷冷說道:“我便不信三十萬讀書人裏麵每一個都是我的死敵,我也不信那些讀書人的氣節真的那麽高,若是他們有氣節,也不會隻有宋部堂和老首輔兩人為陛下殉難了。


    袁公,你還不了解那些人嗎?鋼刀架在脖子上的時候,他們還能堅持氣節嗎?他們有氣節嗎?這一次,我不和他們講道理,我要掀桌子。”


    袁黃張張嘴,一時間無話可說,梅國禎皺了皺眉頭,開口道:“隻靠殺戮是不能安定天下的,季馨,你若要討伐沈一貫,必須要得到他們的支持,你總需要讀書人為你做事。


    說句大逆不道的話,你若攻城略地,把官員都給殺了,誰來替你治理地方?你殺了那些讀書人家族,他們一個個盤根錯節親屬關係誰也分不清,你將到處樹敵,沒有讀書人的支持,你無法治理天下。”


    對此,蕭如薰並不完全認同。


    天下有三個組成部分,上層,中層和下層。


    上層是高高在上的皇權,遵從皇權的軍隊是皇權最重要的附庸和盟友。


    中層是社會的精英階層,即士大夫和地主豪強,下層則是民眾。


    縱觀曆史,國家強大的時候,無一不是上層強而中層相對較弱的時候。


    為了維持國家的穩定和強盛,將中層適當削弱使之彌補上層和下層就是必要的手段,因為中層一旦過於強大擺脫了上層的限製,國家就會出問題。


    法家權術有一個關鍵點,就是削中間補兩端削兩端補中間的動態結合,治官重於治民。


    將地主豪強士大夫階層給控製住,不讓他向上架空君權問鼎中央,不讓他向下兼並土地欺男霸女淩辱百姓,又不讓它過於衰弱而使得軍隊過於膨脹,這就是國家穩定健康的基石。


    三角形的模式穩如泰山,那麽菱形模式呢?


    大明的中層太強大了,若不削弱,國家怎能安穩?


    若不打擊,國家怎能恢複正常?


    滿清對南方士大夫的屠殺和後來的文字獄在客觀上將士大夫自明中期以來無邊際擴張的實力狠狠削弱,雍正當政以後的攤丁入畝和士紳一體納糧則是滿清政府對士大夫地主豪強這些中層的勝利成果。


    而這些,袁黃和梅國禎未必明白,明白了,也未必讚同。


    蕭如薰深吸了一口氣。


    “當初大宋亡國,蒙元南下,那些口口聲聲和蠻夷勢不兩立之輩,到後來不還是投效了蒙元?他們沒有死的勇氣,也沒有那麽高的氣節,放心吧,袁公,我有自己的想法。”


    “季馨,你是想讓北伐之後,讓緬甸鎮你自己的那些屬官幫你暫時治理地方?”


    梅國禎詢問道。


    “他們是我眼看著將緬甸從不毛之地發展到如今這個地步的,他們沒有功名不假,但是論治理地方,一個剛參加完科舉的書生能和他們比較嗎?


    論農務,論建築,論水利,論修路,他們都是經過我的考驗的,完全可以緩解我的燃眉之急,待我席卷江南渡江北伐之際,還會沒有人來投效於我嗎?我有兵!我需要考慮的是如何打勝仗!”


    梅國禎和袁黃默然無語。


    他們的確會想得更多,但是他們也不得不承認,人類曆史上貫穿古今中外任何大事件的背後都有軍隊的力量在參與,軍力才是權力的基礎,掌握軍隊才是一切的根基。


    比起讀書人的心,顯然,軍隊更值得去爭取。


    武力才是最強的力,這是真理。


    如果蕭如薰真的不講道理,真的丟掉包袱撕破臉皮,讀書人的脆弱就會一覽無遺,和平時代他們借以威壓軍隊和平民的麵具一旦被打破,他們的真麵目一旦顯露於世,那會發生什麽?


    這才是沈一貫無論如何都要殺掉蕭如薰的原因。


    他掌握了軍力,他知道軍力的可怕,更知道一名百戰名將登高一唿會帶來什麽可怕的後果。


    袁黃非常清楚這一點。


    所以,他才擔心,蕭如薰的此番北伐,可能會給大明帶來比預料之中更加不一樣的結局,無論是他還是蕭如薰可能都無法預料的結局。


    剛才,就在剛才,袁黃看到那些軍將眼中閃爍著憤怒和興奮的光芒。


    興奮,他們為什麽要興奮?


    這種可怕的事情,他們除了憤怒之外,居然還有興奮,他們居然很興奮!


    因為他們終於可以衝破枷鎖了。


    他們可以正大光明的衝破這道枷鎖,不用受到任何的掣肘和指責。


    這道壓抑著他們百餘年的枷鎖一旦衝破,將會釋放出相當可怕的能量,甚至可能超乎蕭如薰自己的預料。


    但是袁黃知道自己無法阻止這一切,蕭如薰才是這支軍隊的主宰,這支軍隊從上到下從武將到士兵,沒有一個人會違背蕭如薰的命令,這就是徹徹底底的蕭如薰的私兵。


    蕭如薰不在的時候,袁黃可以代為管理,蕭如薰若在,沒人能反對他的意誌。


    蕭如薰的意誌無法動搖,而眼下,緬甸鎮這架已經開始瘋狂運轉起來的戰爭機器也停不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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