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的紫禁城裏,素來都是比較安靜的,但是分時節不同,安靜也會有所不同,沒什麽事情的時候,安靜,就是宮內太監少監和內侍們最喜歡的事情,然而多事之秋,越安靜,他們的心裏就越是不安,越是惶恐,大家都清楚,如今的萬曆天子,到底是個怎麽樣的性格。


    而今日,伺候在萬曆身旁的內宮人們更是連大氣都不敢出一口。


    “朕這足疾到底還有沒有複原的希望?”


    朱翊鈞坐在軟榻之上,身子往後靠,以一個十分慵懶的姿勢對著正在給他治療足疾的太醫,太醫麵色發白,三月裏的天兒本該是舒爽宜人,還有一涼氣,但這太醫的腦門兒上卻是密密麻麻的汗珠,也難怪,誰讓他麵前的這位是大明天子呢?


    有足疾,不是什麽大事,民間也有很多人有足疾,但是,放在大明天子身上,這就有些不太妥當了,需知這四時祭祀、祖先祭祀以及有些時候天氣幹旱時的親自祈雨,都需要皇帝以步行的方式去完成,以示對上天和祖宗的尊敬,但是皇帝若是有足疾,又該如何完成呢?


    作為侍奉皇帝最近的太醫,他很清楚為了這件事情,皇帝到底殺掉了多少太醫,現在一有太醫被喊進宮裏為皇帝治療足疾,太醫就要寫好遺書備好後事已經快成為傳統了;本來太子之爭就讓皇帝和群臣對立嚴重,現在皇帝又有了足疾,就更不願意去看那些聒噪的大臣了,那總會讓皇帝覺得自己受到了壓迫,大臣殺不得,殺不動,太醫和內侍就是最好的泄憤工具。


    太醫怕,內侍們也怕。


    “陛下福澤深遠,隻要小心調理,細心嗬護,足疾定會痊愈。”


    斟酌了好一會兒,太醫才拋出了一瓶萬金油,這樣說,縱使無功,也不至於被殺,但是如果他知道他的前任就是因為這樣才被殺,他一定不會選擇這樣說。


    朱翊鈞的眼中閃過一道厲芒,抬起完好的左腿一腳踹在太醫的胳膊上把太醫踹倒在地,在太醫驚惶莫名的注視下,暴怒的咆哮道:“庸醫!誤朕!給朕拖出去!斬了!”


    立刻就有身強力壯的太監把這癱軟在地上的太醫拎起來,像拎小雞仔一樣的拎到外頭,自然有人去貫徹皇帝的命令。


    這一下子,兔死狐悲之感彌漫在整個宮殿之內,幾乎所有的內侍和宮女都跪倒在地請他們的皇帝陛下息怒,就連內廷十萬太監的總頭頭張誠也一樣跪倒在地,驚懼不已,請求朱翊鈞息雷霆之怒。


    看著眼前的這一幕,朱翊鈞的心裏是又喜又悲的。


    喜的是在這裏,他能體會到做皇帝的威嚴和權力,悲的是隻有在這裏,他才能體會到做皇帝的威嚴和權力。


    從年幼登帝位被皇太後、馮保還有張居正這鐵三角給壓迫的死死的,再到張居正死後被其餘的文官壓迫的死死的,時常遇到任命個官員還要被其餘官員認同的事情,撤掉個官員還要雷霆大怒大聲咆哮才能逼迫文臣讓步,要點錢辦點事卻總是被拒絕,等到了要立太子的時候,想要立自己喜歡的兒子做太子,卻不被臣子所認同,無論如何那幫混帳都不鬆口……


    大明祖製,立嫡立長,嫡長子當被立為太子。


    那些形色可憎的家夥們一口一個祖製一口一個祖製,端的是堂堂正正道貌岸然,但是朱翊鈞早就把這些家夥看的是透透的!他們以為自己做得很好,沒人能知道,擺出一副骨鯁直臣的樣子裝給世人去看,但是其實他們這些人誰的背後沒有幾個地方實力派在扶持?


    欺上瞞下無所不為!任人唯親結黨自重侵吞國帑到了令朱翊鈞膽戰心驚的地步!


    早些時候,朱翊鈞也有過要做聖君的幻想,並且真的去做了,可是隨著年歲的增長,朱翊鈞越來越覺得當初那個從善如流的自己是腦子壞掉了,被一群文官玩弄於鼓掌之中,銀子銀子見不到,兵馬兵馬見不到,提拔誰還要經過廷推,否則就名不正言不順,朱翊鈞真的很想問問那些混帳東西,大明朝到底是朱家皇帝當家還是你們這群混帳當家?


    當然朱翊鈞也不打算這樣問,因為他很清楚,就算這樣問了,那些大臣也會信誓旦旦義正言辭的說——天下,天子與士大夫共之!


    他越來越明白正德天子為何要放縱宦官,嘉靖爺爺為何要廷杖大臣任用嚴嵩樹立自己的權威去“禍亂”天下,也越來越明白自己的父親是如何被一群文官操控於鼓掌之中,以至於自己親政以後,麵對的卻是一塊針插不進油潑不進硬邦邦的臭石頭!


    這天下,打從嘉靖爺爺去世以後,就已經不是朱家皇帝可以做主的了,朱翊鈞早就察覺到,自己的政令不僅無法出京城,甚至有些時候連紫禁城都不一定出的去,那些官員表麵上順從自己,但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自己的策略拋下去,大家三唿萬歲,自己看的到的地方找替死鬼來充數,然後該怎麽做還是怎麽做,看不到的地方上就誰也不知道了,一百分要求的聖旨到了地上有沒有一分被落實都值得商榷,最多也就是做做樣子,告訴皇帝你的話有人聽,僅此而已。


    但是朱翊鈞大力扶持錦衣衛扶持東廠不是白扶持的!他都看在眼裏記在心裏!


    張居正在的時候自己是徹底的傀儡,張居正死了以後自己是表麵的君王實際的傀儡,不過是有沒有麵子罷了,十年來清算張居正、除掉馮保,重掌錦衣衛和東廠,提拔狗腿子為自己說話,但是狗腿子到底還是文臣,想為皇帝說話,就立刻給文臣扣上一頂“媚上”的大帽子,發動輿論攻勢,用道德上的製高點來對抗這些狗腿子,然後狗腿子們的政治仕途就完了。


    自己要做什麽,那些文官就一定會反對,自己要說什麽,文官就一定要唱反調,似乎反對皇帝反對的越激烈越強勢,他們就越有成就感,被廷杖、被斥責、被降職、被罷官,被處罰的越狠,他們就越爽,全是抖m,這些帝王行為似乎在他們看來就和吃大力神功丸一樣,沒過一陣子就滿血複活狀態飽滿的出現在某個部門繼續和自己唱反調。


    可以,可以,我要修宮殿我要買東西你噴我可以,你有理,我說不過你,我用我的內庫;但是我要你做點正經事情,賑災,修城池,修路,疏通河道,修繕兵器,撫恤士兵!錢呢?錢呢?!我要修宮殿你們說錢都被用在正事上,我說我要辦正事你們卻說錢不夠,要我用內庫我的私房錢來補貼國用?


    你們為什麽不拿你們的私房錢來補貼?!現在知道江山是朕的了?!那朕說的話為什麽沒有人聽?!


    然而他忘了,他是皇帝,大明朝的象征,大明朝是他的,甭管實際上是不是這樣,天下人就是這麽認為的,他是最大的最合適的也是僅此一位的最悲催的背鍋俠,他越是賭氣,越會把自己推入毀滅的深淵,越是任性,越是會把國家帶入毀滅的泥沼,因為治理一個國家,絕對不要帶上私人感情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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