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就連劉淵這個少年人都可以洞察的東西,劉直怎麽可能看不出來呢?


    可是,劉直即便知道了,也還是選擇了沉默。又或者說,也不是沉默,而是直接的、赤果果的無視。


    劉直的無視,可能單單無視的,是那個小侍的生死,而更多的,則是對這個大家後宅裏,幾乎無法避免的暗鬥明爭裏的縱容、漠然,抑或是無視。


    劉淵微微地苦笑了一下,他淡淡地垂下眸子,望著段青茗,輕聲說道:“對不起,我知道,我不應該用這種語氣和你說話的,可是,我忍不住了……”


    語氣頓了頓,他象是在隱忍什麽,過了良久,這才重又開口說道:“你知道的,我在沒有找到爹爹之前,也是一個生活在最底層的人,深知道底層生活的悲哀……那個小侍,可能在我父親、甚至更多人的眼裏,就是一個無用的存在,可是,隻有我知道,他也是一個兒子,他一定也有愛他的父親,母親,一定也有牽掛他的親人……可是,他就那樣死了,甚至,都沒人能幫他討迴公道。”


    劉淵輕輕地說著,語氣輕如空氣,卻有一種幾乎令所有人的都感覺得出來的悲哀和無力——是的,就是無力,那是眼看著身邊的人無辜地死去,可是,他卻無力迴天的、深深的,濃濃的無力。


    段青茗忽然沉默了。


    在那個一霎那,她忽然想起了那個初入段府的少年,雖然他一身布衣,可眼神清朗,氣質清雅而且卓絕,更重要的是,他的整個人的身上,都有一種那些長年生活在大宅後院裏的人身上所沒有的、甚至是陌生的帶著遠方煙塵氣息的清新。


    那樣的一個少年,有一對黑白分明的眸子,仿佛隻可以看得到這世間絕對的黑與白。


    那時,他曾經教段譽“大丈夫立於世間,當磊落光明,無愧於人,無愧於心,無愧於天的”神聖話語。


    那時的他,曾經對段青茗暗施狠手暗算了劉蓉而生氣,而發怒,雖然,最終他原諒了段青茗,可是,段青茗還是從他的眼裏,看到了一種屬於這個世界之外的憨直。


    可現在的劉淵,雖然眸子依舊清朗,雖然神情依舊磊落,可是,當日段府初見時的清朗和憨直都漸漸地不見了。眼下的他,斯文儒雅,可卻也頹廢而且茫然,宛如一個在黑夜裏迷了路的孩子,再也找不到來時的路。


    段青茗忽然暗暗地歎了口氣。


    眼睛裏容不下砂子的人,是不適合在大家宅院的後院裏生活的,劉淵是,很多人都是。


    她知道,這不是劉淵的錯,也不是劉直的錯,甚至也不是那個劉夫人的錯,是的,在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追求,而世間萬事,又豈是一個“錯”字了然?


    歸根結底,若真說錯的話,那應該是歲月的錯、上天的錯。


    歲月如風刀,將少年潔白的額頭上,刻下滄桑的細紋,然後,再將屬於少年人的棱角,全部磨平。


    上天,在賦予了人們生命和智慧的同時,卻不忘記將貪欲、奸詐、等各色的特質全部都強加於人,於是,十丈軟紅,就成了現在的這個樣子。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相伴著,走了許久。


    段青茗今日隻是為了錦繡公主而來,所以,並沒有帶暖爐,也沒有帶秋寧,或者月葭。飄搖的冷風,吹得段青茗的身體一個顫抖,冷風吹來,段青茗一個寒噤,劉淵這才發現,原來,段青茗帷帽下的一張小臉,早就凍得紫了。


    劉淵的心裏,忽然一陣難過。他拉過段青茗的小手,有些內疚地說道:“青茗,對不起,天這麽冷,我卻讓你陪著我,走了這麽許久……你應該很冷了吧?”


    段青茗不動聲色地抽出自己的手,將雙手放在一起搓了搓。然後笑道:“哪裏的事,劉公子心情不好,我陪著你,也是應該的。”


    段青茗微微地垂下頭去,低聲說道:“好吧,我就叫你做劉淵吧!”


    劉淵聽著開心,於是,脆生生地應了一聲:“哎……”


    話說到一半,微微地頓了一下,劉淵有些嗔怪地望著段青茗,幾乎是幽怨地說道:“以後可說好了,不能再公子公子地叫了,我聽著,煩。”


    劉淵的語氣,成功地將段青茗逗笑了,她微微搖了搖頭:“哎,隻是一個稱唿而已,你又何必當真……要知道,無論怎樣稱唿,你在我心裏,都是那一位兄長啊!”


    劉淵的眼神,頓時黯了一下——難道說,隻是兄長麽?


    段青茗歪著頭,朦朧的帷幕下,露出她光潔的下巴,還有深思的眼神,她沉默了一下,忽然幽幽地說道:“你是知道的,我們曾經相處的那一段日子,我是永遠不會忘記的。”


    段府裏發生過的一切,甚至是劉淵曾經給予她的,所有的幫助以及鼓勵。


    劉淵的心裏某根生硬的弦,忽然顫抖了一下。他望著段青茗,幾乎將準備好的話,一股腦地說出來。


    劉淵的眼神,非常的溫柔。


    劉淵的神情,非常的專注。


    劉淵的臉,漸漸地紅了起來,在這色澤慘淡的冬日裏,有一種說不出的紅潤的感覺。


    劉淵的心,跳得很快。他用溫柔的眼神,望著段青茗,輕聲地說道:“青茗,其實我……”


    然而,就在這時,前方忽然傳來一個突兀的聲音:“你們在幹什麽?”


    劉淵忽然一滯,早已準備好的話,再沒有辦法說出口了。


    段青茗抬起眸子,看了一眼前麵的人,忽然笑了起來:“春桃姑姑,你怎麽會在這裏?”


    前方的人,果然就是春桃。隻見她正從一家藥局裏出來,提著一長串的草藥,左手,還拿著一包不知道什麽的東西。此時,她看到段青茗,一臉的笑容,卻吃力地將東西提到左邊手,衝段青茗揮了揮手:“青茗,你怎麽在這裏?”


    段青茗走上前兩步,伸手替春桃接住了拿在手裏的紙包。然而,才一轉手,劉淵就已經劈手接過了。段青茗連忙介紹道:“劉淵,這是春桃姑姑……”


    劉淵規規矩矩地朝春桃姑姑點了下頭,然後,用溫潤好聽的聲音,朝春桃禮貌地說道:“春桃姑姑好……”


    劉淵其實並不認識春桃,而且,他也沒有聽段青茗說過。


    這樣說來,其實也不是段青茗在隱瞞什麽。隻是,在劉淵認親,初離開段府的時候,段青茗和春桃才是剛剛初識。春桃主仆不辭而別,段青茗一迴到府裏,又被瑣事纏身。再加上,段青茗並不是多話的人,和劉淵無關的事,她從來都是提也不提。


    再者,劉淵離開段府之後,他和段青茗都忙,見麵的次數極少,商談的次數,更是屈指可數。所以,就根本不可能談及生活之外的東西。再加上炎淩宇喜歡吃醋,又不喜歡段青茗和劉淵接觸,總在兩人之間有意無意地作梗。所以,兩人之間接觸的次數,就更加少了。


    可雖然說如此,劉淵卻不敢有半分你看春桃。


    看這春桃的打扮,雖然幹練利落,可聽她的語氣,明顯的,隻是一個主子家的侍女啊,可是,這個侍女的身上,又散發著和下人們不一樣的獨特氣質。倒更象是一位能幹的女主之類。這樣的一個女子,劉淵原本就不敢輕看的。再聽段青茗叫對方做“姑姑”。那自然的,就不是一般人等了,所以,劉淵的這個招唿,打得誠意十足,卻也真摯無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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