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身上,沒有那所謂的胎記,而我所知道的選擇麗龍主的標準,也絕對不是這樣的。”


    這就證明,在這兩套近乎背道而馳的標準中,注定有一方是謊言。


    第55章 麗龍主


    像是阿祖這樣的老人家每到淅淅瀝瀝的雨天, 年輕時攢下的痼疾便開始作祟。


    小女兒給希澤莎捧來燒艾草熏熱的布包,敷在希澤莎隱隱作痛的關節上,於是滿屋子都是火塘處焚燒艾草葉的苦澀藥味, 聞不慣的人, 會被嗆出去。


    “您這腿還是要下山去醫院看看, 開幾貼膏藥,比熱敷艾草來的見效快。”小女兒見希澤莎痛的不想睜眼, 無意識皺著眉, 又勸起來, “這痛的都不能下床了,又嚴重了。”


    “誰到我這個年紀沒有點兒小毛病,這都不打緊,習慣了, 而且雨季也快要結束了。”希澤莎睜開眼, 嚴重下降的視力叫她在這種陰雨連綿的暗沉天氣,眼前一片模糊, 就連坐在跟前兒的女兒都看不真切模樣。


    希澤莎看向稍微明亮些的窗外, 眼前沒有焦距, 更別提神采了。


    老人的眼睛都是這樣, 像煮熟的魚目,泛黃的珍珠。


    “我能撐到現在, 已經很不錯了。”人到了某些關口,就有點奇怪的直覺。


    小女兒卻當她在說胡話, 上年紀的人總愛把‘死’掛在嘴邊, 希澤莎除卻小毛病, 身子骨還硬朗的很呢,“阿姆啊, 您說不定比我活的還長久些。”


    “你不要瞎說。”


    “這哪裏瞎說了?”


    “反正呐,如果真有那樣一天,我交代的事情,你可都要記得……”希澤莎的小女兒都已經五十多歲了,她的這些孩子,並沒有什麽可囑托的,畢竟她們的人生要如何活,都早早做出了自己的選擇。


    她唯一不放心的,隻有還小的蘇和。


    “您放心吧,麗龍主我都當成自己的孩子看呢,他可比我那幾個崽懂事多了。這麽乖的孩子,那兩個人不會後悔嗎?多少年也不迴來看一眼,真就當沒生過了?”


    小女兒依稀記得十五年前也是這樣一個雨天,那個外地男人夜裏帶著妻子和孩子說走就走了。


    事情過去了這麽久,就算當初離開的麗龍主被部落民當做叛徒,明麵上厭棄,可如今也有不少成為阿姆的女人懂她,憐憫她,畢竟那是為救另一個孩子的命,做母親的,哪裏能眼睜睜看著孩子性命被耽誤。


    而他們也羞愧地將麗龍主留下,沒有連最後的傳承人都帶走,這一點上,算是這對夫妻識相。


    但倘若還有為人父母的良知,總該迴來看看可憐的麗龍主才對。


    小女兒說起的事,叫希澤莎的腿還沒好,腦袋也開始疼了,“別提這件事來氣我!”


    “瞧我,提起不該提的了。”小女兒忙解下艾草包去換新的,直起身一瞧窗子外,“好像來人了,看著像麗龍主和他搭襟。這麽大的雨,兩個人一起過來是有要緊事嗎?”


    “他們倆?”希澤莎眯起眼,卻還是看不真切外麵的景象。


    屋外的麗龍主一路都悶不聲的,這件事在他看來事關重大,到了阿祖的院子,就不叫路崢陪著進去了,“我自己去問。”


    站在屋簷下的路教授收好傘,他的心底也因為蘇和一句話引出諸多猜測,因而能夠體諒蘇和的忐忑,千言萬語隻化作一句:“你去吧,我在這裏等你。”


    麗龍主走進屋,正巧撞上小女兒,滿屋子艾草的味道,熏的麗龍主眼睛要流淚,“阿姆,阿祖的腿又疼起來了?”


    “可不是,老毛病和了,我勸她去醫院開些膏藥,她也不肯。不過你怎麽這時候來了?你搭襟呢?雨那麽大,也不進來坐坐?”


    “我有事要問阿祖,很重要的事,就不讓他進來了。”


    小女兒領悟,“那你去母屋找阿祖談吧,阿姆去外麵。”


    “謝謝阿姆。”麗龍主輕輕一點頭,扭身進了母屋。


    希澤莎靠在矮榻上,雖然看不清臉,隻是一看那個清瘦的輪廓,就知道是她的乖崽,“外麵那麽大的雨,有什麽事,不能等雨停了再來,給你淋生病了怎麽辦”


    麗龍主磨磨蹭蹭走到阿祖身邊坐下,“阿祖,我有事想問您。”


    “什麽事情呀,說吧。”希澤莎心裏也是七上八下的,她隻怕麗龍主和那個外地人一同來,是為了通知她要私奔的。


    “阿祖,您選好新的麗龍主了,是嗎?”


    希澤莎麵上凝滯片刻,一拍大腿,她分明叮囑了頓娜先不要講出去,等雨季過去,找個合適的日子,再將頓娜一家同麗龍主叫到跟前仔細說明,“這頓娜,怎麽就一點都藏不住秘密呢。”


    她坦白道:“是啊,新的麗龍主今年十四歲了,你隻需要教導她一年,就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事兒了。”因而在阿祖看來,沒有比頓娜更合適的人選。


    “那您選擇頓娜的標準,是什麽呢?”


    “那當然是”


    麗龍主低下頭,頭一次不禮貌地打斷了阿祖的話,“小時候您告訴我,要成為一個麗龍主應當勇敢善良真誠,那為什麽,頓娜會說,選中她隻是因為她身上有一小塊胎記呢?”


    “胎記是阿圖盧的眼淚,可我身上為什麽沒有那所謂的眼淚呢?”


    “如果標準真的是一塊胎記,那我,那我”麗龍主抬頭,通紅的眼眶已經藏不住飽滿的淚珠,“那我是為什麽?”


    “麗龍主,你是麗龍主,無論所謂的規則是什麽,你都是我親手領到阿圖盧眼前確認過的麗龍主。”希澤莎長歎一聲,枯怵如樹皮的手放到了蘇和的腦袋上,“你善良,聰明也勇敢,是我見過那麽多麗龍主裏,最好的孩子,所以不要懷疑你自己。這件事是阿祖對不起你。”


    聽到麗龍主提起這些質疑時,希澤莎竟然覺得,哪怕蘇和是來告訴她要和那個外地人私奔,也好過是來問這件事的。


    阿圖盧麵前沒有謊言,謊言是無法長久的。


    可希澤莎已經隱瞞了十幾年,差一點點,就快要把這件事帶進棺材裏了。


    “在你小時候,總問我你的阿姆阿爸是什麽樣子的,而我沒有告訴過你,因為我不知道如何對你描述他們兩個。”


    在蘇和成為麗龍主之前,上一任麗龍主阿婭漂亮又聰明,她是那時希澤莎所見過的麗龍主裏,最優秀的。


    阿婭清楚自己的職責,從不仗著麗龍主的身份胡鬧,祭祀阿圖盧的正事做的準確又有條理,部落裏的大小矛盾,她也能幫著阿祖來解決。


    希澤莎想過,等自己離開後,阿婭可以成為麗龍新的大家長,接手整個部落,她擔得起這擔子。


    阿婭和現如今的蘇和有五分相似,她愛笑,明媚的像是麗龍上空的太陽,是實打實的神女。


    就是這樣的麗龍主,出樓的重要日子,看上了外來考察的博士生,挑了人家做搭襟。


    在希澤莎看來,那個外地人呆頭呆腦的像隻大鵝,還戴著白酒瓶底子那麽厚的眼鏡,問話時支支吾吾,活脫脫個書呆子,阿婭看上他什麽?愚笨嗎?


    麗龍主笑著推翻阿祖的話:“他才不笨,他認識天上所有的星星,了解阿圖盧的過去,理解我現如今為阿圖盧做的一切,阿祖,他懂我。”


    “懂你?哎呦我的傻姑娘,他懂你有什麽用,他遲早要走啊!”那時候的希澤莎還年輕,吼起來還有中氣,“你可別忘了,新的麗龍主出現,你要教養她的。”


    “我知道,但他可以等我,而且他說他每半年都有假期,大小節日也能休假,都會迴來看我的,等新的麗龍主出現,他就帶我離開這裏,我想我能接受這樣的生活。”


    希澤莎還是不讚成,“男人的話幾個值錢的?等你大一點就明白了,那不過是個窮學生,結婚和長久過日子都是要有基礎。”


    “他又不會窮一輩子。”


    希澤莎沒能攔住阿婭,好在那個呆頭鵝真是個說到做到的,一年迴來麗龍好幾次,真成了個上門女婿,在呆頭鵝入贅麗龍的第二年,阿婭懷上了雙胞胎,而新的麗龍主還沒選出。


    “阿祖啊,您別急,興許我生的孩子就是麗龍主呢。”阿婭對現在的生活很滿意,她並不急著出現一個新的麗龍主使她好離開林子,這裏也是她的家。


    “如果是你的孩子,你要在這裏養育她到十五歲。”希澤莎看不得阿婭始終兩地分居,可在族裏的孩子堆兒裏扒拉來扒拉去,沒找到一個身上如阿婭一樣,有一枚暗紅色胎記的娃娃。


    捧著圓潤肚子的阿婭不在乎,“如果真的是我的孩子,我當然要在這裏陪伴他到成人,而且我還要就叫許唯辭了工作,迴麗龍來種地,孩子可不能沒有爸爸。”


    呆頭鵝畢業的第二年,留校做了講師,他們是好學校,雖然他這個人文專業掙不來幾個錢,可熬到高級職稱,學校給分房,還包給家人落戶。


    所以為了叫阿婭和孩子以後能有京市的戶口,呆頭鵝還不能辭職。


    於是生下雙胞胎的時候,是阿婭一個人。


    加上呆頭鵝家裏高知的父母對他和一個沒有文化生活在雨林裏的部落女結婚生子並不支持,於是阿婭選擇繼續留在雨林中,一邊履行自己的職責,一邊照顧兩個孩子。


    幸運的是,這一對看起來近乎一模一樣的雙胞胎裏,有一個孩子繼承了母親身上的胎記,那是可以成為麗龍主標誌。


    “這下好了,我還是他阿姆,雖然是男孩,但從他懂事起,我就會教他麗龍文,教他看天氣、分辨藥理,我會把我所學的東西,全部教給他,讓他也成為一個出色的麗龍主。”


    希澤莎也看過那處印記,長在一個孩子的肋骨下方,指節大小,暗紅顏色,的的確確是標記。


    但希澤莎那時分不出這兩個娃娃,因為就連阿婭這個母親,孩子們穿著一模一樣的衣裳衝她笑時,也要暈頭轉向一會。


    兩個孩子實在是太像,阿婭也很苦惱,和呆頭鵝商量後決定,“不如也不要分哥哥弟弟了,反正不扒開衣服,媽媽都分不清你們,等你們長大,誰願意當哥哥,誰願意當弟弟,自己猜拳決定吧。”


    一歲多時,孩子與孩子之間的分別就顯露出來了,一個愛笑,一歲就已經會說一些簡單的詞匯,一個不愛動,尿了褲子也不吱聲,常連累他的兄弟和他一起躺在濕漉漉的被子上。


    周圍的阿姆們都說,這是正常的,有些孩子到兩歲多才開口,連希澤莎都沒覺得有什麽問題,但阿婭卻覺得不對勁。


    作為一個母親,她能感到這兩個孩子的不同,這種不同並不正常。


    兩歲多時,愛笑的崽已經會說話會背詩了,而那個遲緩發育的孩子除了長了個子,口齒清晰地叫‘爸爸’‘媽媽’的時候都很少。


    有經驗的阿姆們同樣覺出不大對勁,同時那孩子開始頻繁的生病,一次甚至發燒到要沒了唿吸,呆頭鵝單獨帶著孩子離開去看病,州的兒童醫院講不出個所以然,可能是智力遲緩,可能是抵抗力差,還有可能是雨林雨季溫差大,生病是正常的。


    每次都是草草開點藥,吃藥,病好,生病,再吃藥。


    三歲之後,兩個孩子之間的分別就愈發明顯了。


    健康的孩子能說會道,能跑能跳,不健康的孩子病歪歪地連門都不常出。


    對於病弱到無法自理的孩子,阿婭不得不付出更多的心血,這不定時降臨的疾病,叫她每天都在擔心自己的孩子一閉上眼就再也不會醒過來,這種焦慮和恐懼成為了習慣,她甚至不能接受那孩子離開她的視線。


    希澤莎見過那時候為了孩子的病情變得偏執又驚惶的阿婭,所以在那個雨夜,她接受了阿婭的逃走。


    離開那個孩子,阿婭會歇斯底裏,會做出瘋狂行徑,她像是一頭應激的母虎,無法離開孩子半步,也容不得別人觸碰她可憐的孩子半點。


    希澤莎默認了阿婭留下來的孩子是麗龍主,可直到她給那哭哭啼啼的小崽洗澡時,才發現那在繈褓中她看過一眼的胎記,不見了。


    這計謀不知道誰想出來的,眼前的孩子可能是障眼法,可能是交換券,可能是為了叫這小崽哭哭啼啼的聲音絆住希澤莎的腳使她心疼。


    他被留下來了,而他的父母,一個外地人連同兩個麗龍主消失的在雨林之外。


    這件事讓希澤莎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窘迫處境,那是她成為麗龍主,成為整個部落族長的漫長人生中,都未有過的艱難抉擇。


    她是一個忠誠的信徒,從未對阿圖盧說過謊,她固執而認真地維係著雨林中的一切,可眼下,最重要的麗龍主就在她眼皮子底下被掉包。


    按照規矩,她該把這個孩子不是麗龍主的事情講出去,並打起一萬分精神去尋找新的麗龍主。


    可一旦這樣,阿婭和那個外地人所作所為引來的仇視和報應,無疑就會落在這留下來的孩子身上。


    那時候部落裏人人都說上一任麗龍主是個叛徒,該叫蛇叼進林子扔到懸崖下麵。


    信仰被打破時的仇恨是具象化且過激的,沒有人會憐憫這被留下的孤兒,隻會有人記得他是叛徒的血脈,是罪人一般的存在。


    希澤莎能想象到,到時候這哭哭啼啼白白嫩嫩的小崽會過上什麽樣的日子,興許,他都活不到長大。


    思索了數日的希澤莎一邊照顧那可憐的孩子,一邊與自己本心的做鬥爭。


    終於有一天,她背著其他人,偷偷問那三歲的孩子,“寶寶,你想不想像阿祖一樣,成為一個厲害的麗龍主,住在最高的木樓裏,到時候從窗前看到的一切,都屬於你。”


    三歲的娃娃剛被希澤莎哄的不再哭哭啼啼要爸爸媽媽,他全心全意依賴阿祖,聽到會和阿祖一樣厲害,毫不猶豫點了頭,“想!”


    於是希澤莎為了平息部落裏大多數人的憤怒,正式宣布了新麗龍主的存在,並永遠封存了有關阿婭和那個外地人的消息。


    她不希望,在那孩子長大的過程中會聽到許多和他父母相關的謾罵。


    同樣,她也向阿圖盧撒了謊。


    希澤莎一向虔誠至極,她是一個幼年時背著阿姆偷吃一顆話梅糖都要麵對阿圖盧原原本本講出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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