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我是蔣寧。”


    蔣寧從開口的兩個研究生那裏得知了他上司暗戀的全部曆程,當然也知道,他上司彎的很徹底。遞交給董事長的報告中,他刻意模糊了麗龍主的性別,隻希望到時候路崢不要為出櫃鬧出什麽轟轟烈烈的大事。


    短暫的會晤結束,重新上任的蔣寧火燒眉毛地跟路崢對接起工作,指著電腦上的數據材料,藥品分子結構一通輸出。


    這些晦澀的詞乃至洋文,麗龍主一個字兒也聽不懂,他愚笨地像在聽天書,可路崢口中的問題蔣寧全部對答如流。


    麗龍主站在原地,瞧著路崢和蔣寧身上一模一樣的休閑襯衣,又低頭看看自己沒有形狀的裙子。


    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在路崢的世界,原來格格不入。


    第53章 法定年齡


    臨近七月初, 盛夏的雨季進入了最後的關卡,陰晴不定的天氣和左右飄搖的積雨雲不定時就要籠罩至麗龍上空,有時候下毛毛絲的細雨, 有時候下電閃雷鳴的暴雨, 但隻要一下雨, 蒸騰的水汽就會迅速將整個林子罩入朦朧的霧氣之中。


    奶白色的霧和瘴氣幾乎伸手不見五指,是仙境, 也有些危險隱藏在看不清的地界。


    這種時候, 想去務農的麗龍人要等大霧消散, 雷陣雨小上一些,再做出發打算。


    又或者,悠閑慣了的麗龍人會直接借著這個機會,給自己放個小小的假, 畢竟沒什麽比聽著雨聲倚在矮榻上休憩更舒適的事情了。


    整個部落陷入一種恬靜而安詳的氛圍, 隻有麗龍主心神不寧,給阿圖盧擦拭神龕時, 險些撞翻了香爐。


    “還好沒真的摔倒地上。”麗龍主捧著香爐, 微微蹙眉, 他討厭自己的分神。


    “這香爐不重要, 你的手怎麽樣?”圍觀麗龍主馬失前蹄全過程的頓沙撲上來,擒住麗龍主的手, 那手背上沾著零星的香灰,輕輕吹開, 一片紅痕, “快去用涼水衝一衝, 我去找燙傷藥。”


    頓沙阿姆尋來小藥箱,將麗龍主拉到矮榻上坐好, 認認真真用棉球給對方上藥,“還好沒起水泡。”他又小心打量麗龍主白玉似的麵龐,“心情不好?和路教授吵架了?”


    “沒有吵架。”麗龍主小扇子似的睫毛忽閃忽閃,憂愁道:“頓沙,我感覺,我好像要變成一個說話不算話的人了。”


    “‘說話不算話’也不是什麽大事啦,講違心話是人之常情,多少人嘴上說的和心裏想的都是背道而馳的。”頓沙深諳人類語言的藝術。


    這世上能講出口的話,都是經過措辭、修飾、琢磨反複打量的,少有想什麽說什麽,說出來的和心裏想到的一模一樣,後者那種直腸子,往往也總辦心熱不討好的事。


    “不過,到底是什麽事情叫你想反悔?”頓沙想不到蘇和做出過什麽為難的承諾。


    麗龍主黝黑的眼珠亮融融的,像他背後那條門簾串珠上夾雜著的琥珀,有光掃過時波光粼粼。


    他張了張嘴,聲音極小極小,仿佛在跟螞蟻對話,“我不想叫他走。”


    “不想叫誰走?”頓沙把耳朵湊近了點。


    麗龍主聲音更小了,“路崢。”


    承認自己的私心是一件困難的事情,尤其麗龍主還清楚這是他對路崢的個人欲.望,他的私心是對路崢的幹涉和阻礙,他不僅是個言而無信的人,還是個自私自利的人。


    “他就要走了?!”‘頓沙阿姆’聲調拔高,他就說麗龍主活像是失戀般失魂落魄是怎麽迴事,“怎麽這麽突然,不,也不是突然”


    畢竟路崢那樣身份的外地人,本身也就不會在麗龍待太久。


    “我知道,他應該走。”麗龍主低頭,他該開開心心地和他的搭襟分別才對。


    可分離總是叫人痛苦的。


    他直到現在才領悟到當時阿祖和普爾薩的勸阻,似乎已經太晚了。


    麗龍主的琥珀蒙上一層濡濕。


    這我見猶憐的模樣叫頓沙阿姆實在於心不忍,於是他當傳話筒,又把這件事情一五一十告訴了阿祖和關心麗龍主的阿姆們。


    “瞧瞧看,當時說什麽?就不該點頭叫外地人也摻進咱們部落的事來,十幾年前那教訓還不夠嗎?現如今的麗龍主又迷上了外地人,也學著前一個的樣子跑了怎麽辦?”


    “如今的麗龍主不是那樣的人,再說,之前那個人的事情他都分毫不知曉,哪來學這一說。”


    “這人要是被愛情兩個字迷了眼,什麽都做的出來啊,麗龍主平時是聽話懂事,但越乖巧的孩子,叛逆起來越讓阿姆頭疼。”


    “那個外地人著實也還不錯,要不就許他留在這跟麗龍主過日子?這樣也能安撫下麗龍主。”


    “人家是外地的大教授,帶著學生來考察的,為了麗龍主留在咱們這,都不現實。”


    “叫他們出不去不就得了,這林子裏走不出去的人也不止他們,到時候還要乖乖迴來。”


    “嘖。”瞧著這話頭越說越歪,希澤莎不耐煩道:“現在都什麽年代了?說點兒實在的吧。”


    小女兒道:“不如問問麗龍主是怎麽想的,他如果真的喜歡那個外地人,那個外地人對他也有意,那也不是沒有法子,隻是辛苦些要暫時分開。但等新的麗龍主教出來,他就可以輕鬆了。”


    “可這件事情的前提是哪怕他們兩個人勞燕分飛,天各一方,那個外地人迴到了自己地盤上,也還惦念著咱們的麗龍主。”一個阿姆不讚成地搖頭,“男人是個什麽樣子,咱們都清楚的很,心意轉變不過一瞬間。”


    “要我看,最好的法子,就是等他那搭襟走了後,再為麗龍主尋個合眼緣的新人,在我看來,哪怕他看上塔木族那小子,也比眼巴巴留在部落裏等著一個不定什麽時候迴來的男人好。”


    “先找幾個年輕人來,”希澤莎扶住額頭,混沌的眼珠直勾勾地盯著虛空一角,“盯好麗龍主,別叫他做出傻事。至於那些外地人,要下山還是去哪,隨他們的便,但要是敢挑唆麗龍主……”


    那麽阿祖絕對不會再像當年那樣心軟。


    *


    路教授最近不算清閑,蔣寧長在他眼前,什麽工作不用等郵件溝通,轉頭就能把文件端著電腦舉到他眼前,閑暇之餘路崢還要點評一下兩個學生上交的作業,一天要打兩份工,陀螺都沒他轉的快。


    路崢心裏惦記著麗龍主,但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自從運動會後,蘇和來找他的頻率直線下降,他去找蘇和的次數也因為放不下的工作少了許多。


    越臨近離開,兩個人之間相處的時間反而越來越少。


    這叫路崢覺得意外且不正常。


    同樣不太正常的,還有部落裏的人,從前那些阿姆阿爸見到麗龍主的搭襟,都會熱情的打招唿,愛屋及烏,他們對路崢和他的學生十分友善。


    但最近,打招唿時的態度冷淡了,眼神中多了些探究和打量,談話時也多是欲言又止,就好像整個部落都在瞞一樁不叫他們知曉的秘密一樣。


    路崢自詡沒做過什麽虧心事,不怕鬼敲門,他並不在乎這些旁觀者對他的態度,無所謂。


    林雙卻覺得不太舒服。


    雨季的原始林地,一起大霧,就像是恐怖片的拍攝現場,而部落裏的麗龍人態度的轉變,配上現在的氛圍,更叫林雙覺得奇奇怪怪。


    兩個人偷摸找到卡旭打聽部落裏到底發生了什麽,怎麽幾個阿姆見到他倆,都不給小甜瓜吃了,這態度和最開始實在是天差地別。


    卡旭這種毛頭小子,沒有資格參與大人們的會議,因而到底發生了什麽,他其實也就是道聽途說,加上消息人傳人的過程中自然而然產生了曲解,“你們是想帶走麗龍主嗎?”


    “什麽?”林雙和趙徐之滿腦袋問號,別說帶走蘇和了,就連他們兩個該訂哪天的機票路崢都還沒給個準信呢。


    趙徐之連連擺手,“麗龍主又不是紀念品,我們走帶他幹什麽。”就算要帶走什麽東西,他們這些學植物的,也該帶走一些土壤植物樣本好不啦!


    “總之,我也不知道那些謠言是怎麽傳出來的,你們如果要走的話,還是趕緊走吧,別久留了。”本來因為上次運動會,許多上年紀的部落老人就不太喜歡那些新潮的外地人,這些天外地人要帶走麗龍主的消息,更是炸了窩了。


    還等著阿姆給小甜瓜吃,別被阿姆們丟一腦袋小甜瓜就是好的。


    林雙好奇,他幫義父問一嘴:“如果,我是說如果,把麗龍主帶走,會怎樣啊?”


    卡旭嚴肅起臉,“那就是賊,賊是走不出林子的。”


    “萬一麗龍主也想走嘞?之前不是也有跑走的?”


    “那他就是叛徒,這麽做一輩子都不會被阿圖盧、被麗龍原諒,跑走了是運氣好,如果被抓迴來,就要剝光了丟進林子喂蛇。”


    “喂蛇?”


    “就跟那些上山偷獵的人一樣,這林子裏到處都是毒蛇和蟒蛇一五二,二氣無二八衣,蜂擁而至時,吞掉一個人輕而易舉,這種法子,還隻能當做意外。”


    卡旭一本正經的解釋,不像是在開玩笑,倒像是這林子裏真有叫蛇群分食一個人的詭異方式。


    林雙和趙徐之兩個學生蛋子有點脊背發涼,忙迴到母屋,跟吉木打聽起下山的路來,無論怎樣,他們之中肯定得有一個人知道如何下山才能做保障。


    吉木拍胸脯保證,“放心吧,這山上的路大大小小繞來繞去,最終都能通到山腳下,咱們既然能上來就肯定能迴去。”


    趙徐之默默抹了把臉,“林哥,我覺得,咱們該勸勸導兒。”


    初到麗龍時,他們都覺得這地方景好人熱情,雖然有點兒奇奇怪怪的習俗,但也在接受範圍內,現在卻覺得,這些奇怪的習俗果然不是他們這些外地人可以入鄉隨俗的。


    趙徐之想迴到正常人類社會,他隻是一個普通的研究生,雖然稍微有點兒肌肉,但麵對蟒蛇和毒蛇,也就隻有叫媽媽的份兒。


    “先等導兒迴來吧。”林雙安撫自己的同門,“別自己嚇自己了,現在都什麽年代了,雨林死了人……”那還真挺好埋的。


    *


    麗龍主最近沒去找路崢,一是因為愧疚,二是因為路崢總是很忙的樣子,他跟路教授坐在一起,隻能說些無聊又幹巴巴的話題,而蔣寧時不時就要帶著工作來找路崢。


    兩個人聊工作時,可有共同語言,可有默契,這加密似的對話從麗龍主的左耳鑽到右耳,他每個字都認真去聽了,每個字都聽不懂,隻能沉默。


    這樣的事情發生了一兩次,麗龍主心裏就逐漸不是滋味,好像吃了顆沒熟的桃子似的,從舌尖一路澀到胃裏去。


    而自從蔣寧來了,路崢就再也沒有到麗龍主的木樓過夜了,這件事也叫麗龍主耿耿於懷。


    雖然他和路崢的搭襟關係就要結束了,但,送佛還要送到西,這還沒結束呢,就把他拋到腳後跟不理不睬了,這是路崢做的不對,麗龍主生氣了。


    麗龍主仔細想了想他為什麽不願意路崢離開,得到的結論,是路崢對他太好了,他現如今太依賴路崢了。


    所以路崢對他壞點也好,這樣等他們走了,自己也就不會太難過了。


    可習慣了兩個人的時候,一個人就是會寂寞,麗龍主隨便看看電視打發時間,都控製不住去想他的搭襟。


    誰叫就連這台電視也是路崢買來的!


    無形間吃了搭襟不少軟飯的麗龍主有種惱火,卻又無處發火的憋悶。


    路教授大駕光臨時,麗龍主正撅著屁股拔電視的插銷。


    “你在幹什麽?是電視壞了嗎?”沒有敲門進來的路教授嚇了麗龍主一跳,一屁股蹲坐到了地上,“你怎麽來了?”


    “我想見你,所以來找你了,”路崢蹲下,接過蘇和手裏的插頭,“你是在修電視嗎?因為這個才沒有來找我嗎?”


    時間不多了,路崢說話也講起效率來,他不再圖蘇和可以靈光乍現地開竅了,隻求能把自己的情緒叫對方盡力感知。


    路教授把插頭安迴去,電視屏幕躍動浮現,畫麵清晰真切,“好像沒有壞。”


    “它沒壞,我也沒有在修電視。”麗龍主是想把這台電視搬到外麵去,他想把一切都恢複成路崢沒有來時的模樣,想借此叫煩躁的自己也能夠恢複正常,“我感覺你很忙,怕過去會打擾你,我幫不上忙,總不能還去添亂……”


    “抱歉。”


    “嗯?”


    “最近公司的藥品試驗確實出了點問題,在飛國外的工程師都在跨時差上線,蔣寧是個工作狂,我也必須要處理這些事情,忽略了你,對不起。”說蔣寧是個工作狂,路崢其實也是。


    路崢做事的時候本來就比較專注,加上蘇和自動噤聲,一點兒動靜都不帶出的,等路崢發現他有點忽視一旁的麗龍主時,人家已經要木樓了。


    說實在的,路崢希望發生這樣的事情時,蘇和可以直接打斷他,而不是默默生悶氣。


    “可你最近晚上都不留在我這裏了,是晚上也要工作嗎?”


    “因為蔣寧的上司除了我,還有我母親,我繼續和你睡在一起,就相當於告訴我母親我們之間的……關係。”


    現在的薄桉應該已經知道路崢在暗戀一個原始人,遲遲沒有任何動靜,可能多虧了路父在這之中當調和劑。


    路崢由衷感謝自己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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