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龍主似懂非懂點點頭,對於路崢這樣保守的外地人,叫父母知道這種事,的確不大好,“那沒有叫你媽媽知道吧?”看見麗龍主憂愁的小眼神,路崢搖頭,“沒有。”“如果她知道,應該會派直升飛機來帶走你和我去結婚。”如果暫時不知道兒媳婦其實是男人的薄桉沒有被路父及時按住,那麽她設想的劇本就是這樣發展的。小野人會跟路教授一起被保鏢帶上飛機,而後就近找民政局領證,見家長,訂婚宴,結婚酒,蜜月旅程爭取中標,到第二年結婚紀念日時順利讓薄桉抱上富四代。“這麽趕?”“她對我的感情生活很關心。”路崢試探著詢問麗龍主,“假如她知道了,你願意幫一幫我嗎?”當初麗龍主求婚時,被路崢毫不猶豫拒絕了,所以,現在輪到麗龍主講道理了,“我好像還沒到結婚的合法年紀。”“你也馬上就要走了。”“我們,沒辦法結婚吧。”第54章 表白屋頂滾落的雨珠連成了串, 這渾然天成的珠簾,將整棟木樓裹入雨水和霧氣帶來的潮濕中。窗外高大的望天木站在霧裏,像是停佇的巨人, 一片白茫茫中, 可以隱約窺見濃綠發黑的樹冠, 雨季的尾聲,是一年中最後一次將這種高大喬木深而發達的根係徹徹底底澆透的機會。在此之後, 望天木要用一年的時間去等待水汽豐沛的雨季再次到來。潮濕的雨水腥氣彌漫在狹小的屋室內, 麗龍主素白的臉上籠罩一層憂愁的霧靄, 興許不是路崢在自作多情,那抿緊的唇角和下垂的眼瞼都證明著,蘇和並不想和他分開。不止他在為了分離感到焦躁,同樣不安的還有麗龍主。一堵薄薄的木牆之外, 是被麗龍主精心擦拭幹淨的阿圖盧神龕, 木牆之內,是麵對喜歡的人時真心虔誠的無神論者。路崢自私且瀆神地發問:“你願意和我一起離開嗎?”坐在地上的麗龍主猛地抬起了臉, 驚悚地瞧向他的搭襟, “你、你”顯然, 這對麗龍主而言, 是一個史無前例的恐怖提問。路崢意識到自己唐突,可他似乎也沒辦法等了, 他必須有一個能把心情全部講出來的契機,總不能畏畏縮縮, 等到離開再懊悔, “我其實”受到巨大驚嚇的麗龍主動作迅猛地將半蹲在他身邊的路教授撲倒在地, 兩人‘咚’一聲摔倒在地,麗龍主占據主攻位置, 騎跨在搭襟的腰上,下一秒毫不猶豫地捂住了路教授的嘴,他眼裏充斥慌張和不解,“住口,你、你怎麽能說這種話?”路崢捉下他的手,仰麵道:“因為我想帶你走。”路父說的對,路崢這種沒有信仰的人,說一千道一萬,他也不可能真切了解一個忠誠信徒的心路曆程,更不可能對那些虛無縹緲的東西產生真正的尊重。所有那些口頭上的理解接納和尊重,其實都是一個沒有信仰的人誇口而出的傲慢。更甚至他親眼看到蘇和為了條條框框,放棄了自己所喜歡的東西,過著日複一日無聊的人生,他會心疼,會難過。想叫蘇和‘逃離’這一切,過上‘正常’的生活,是他作為一個暗戀者的真實情感。可路崢也明白,這是他的感情,他無法左右蘇和的決定和打算,更甚至他眼中的正常生活,或許也隻是現代社會待久後的世俗投影,他也在要求蘇和去適應一種新的環境。這需要蘇和有勇氣和決心,難度不亞於做出是否和他離開的決定。但如果蘇和願意,無論他們所要經受的後果是什麽,路崢都甘願承擔。“你為什麽會想、想這種大逆不道的事情?”麗龍主被嚇地快要結巴,不知道該不該給搭襟幾下以示懲戒,這種話要是傳到阿祖耳朵裏,那路崢就完蛋了。“因為我愛你。”路崢本身就不是個擅長表達情緒的人,可能是父母不在身邊,可能是精英教育中缺少對愛的坦誠,從很小起,跟‘喜歡’和‘愛’沾邊的話對他而言就相當難以啟齒,這兩樣情緒也難以表露。長大後,這個無時無刻不在角逐的世界,叫路崢誤以為感情和他做的課題與項目一般,也是有成敗的。先說出真心話的人就是在滅掉自己的士氣,而和一個還弄不清如何上戰場的人兩軍對壘也是路崢不屑於做的事情。漫長的人生閱曆竟然叫他變得傲慢又自負,以至於遲遲無法對遲鈍到家的麗龍主講出這句話。事實上,講一句‘我愛你’真的有那麽難嗎?好像也沒有。這世上本來就不存在誰先表白誰就輸了的道理,相反,先表白的人或許才該看成勇士,因為他有足夠的勇氣和真誠捧出自己的心交給對方做評判。反觀‘威風凜凜’騎著路教授居高臨下的麗龍主,卻對這突如其來的表白有些不知所措。他活了十八年,第一次有人這樣真誠地待他,毫無保留講‘愛’他,且明擺著‘愛’比‘喜歡’更沉重,沉重到叫麗龍主心上仿佛有了實感,撲通撲通跳動時,愈發鮮明。但像所有缺愛的人一樣,麗龍主的第一反應不是欣喜地接納,而是困惑和懷疑,“你愛我什麽?真的假的?”路崢這樣好的人,處處都好,為什麽會愛上他這樣,這樣一般的人。麗龍主不信,不是不相信搭襟的真誠,是覺得自己不夠好。路崢擒著他的手,默默放到自己心口的位置,“如果說我愛你的一切,可能有些違心,因為我的確不喜歡你身上的那些規矩和束縛,也不喜歡你總犧牲自我式的活著,討好身邊的一切。”“但因為我喜歡你,所以這些東西在我看來,並不是厭惡,而是難過。”路崢英俊的眉眼顯出幾分無奈,“我為你需要過這樣的生活而難過。”軟弱怯懦生活在舊俗中的麗龍主,其實完全不像路崢會喜歡的類型。蘇和是一個連智能手機都不會用的人,路崢是一個偶爾連研究生都嫌棄愚蠢的人,如果不是路崢一時興起申請的野外課程,又恰巧摔進了野豬陷阱,他們這輩子都不會有機會見麵,產生交集。可愛情似乎本來就是不講概率,不夠科學,沒有秩序和規範的意料之外。路崢說話時,胸腔震動,包裹在肋骨之下的心髒有力而強勁地躍動著,節奏是和他坦蕩自持外表迥然不同的急躁。老師做久了的好處,就是哪怕內心緊張,方寸大亂,也能條理清晰,口齒伶俐地說一大通出來。麵對一堆學生時是這樣,麵對一個人時也是這樣。在這點上,麗龍主是必須要甘拜下風的,畢竟他完全不知道路教授的演說結束後,自己該作何迴應。麗龍主像是那被老師點名起來迴答問題的後進生,緊張和局促都寫到了臉上,貼著路崢胸肌的爪子僵硬且安分,半分揩油的動作都不敢有。“我,我,我”“你還要說‘我不知道喜歡是什麽’,對嗎?”路崢歎氣,好在他習慣了在課堂上對牛彈琴。蘇和的確還小,經曆的太少,見過的人也太少,如果不是就要離開,路崢不會選擇揠苗助長的方式來刺激他,循循善誘更適合麗龍主這樣的笨學生。“不是!”麗龍主搖頭,急切道:“我就是,我就是你就要走了,我,我沒有辦法給你什麽承諾,也沒有辦法跟你走,你喜歡我,對你沒有什麽好處,你還是,你還是”“你想勸我,收起心思,不要繼續喜歡你了?”蘇和新鮮出爐的這個迴答簡直比路崢找好的理由還要傷人。麗龍主錯開視線,“反正,等你離開這裏,遲早也就會忘記我。”外麵的世界五顏六色,一年四季,而麗龍隻有綠色和夏天。路崢微微蹙眉,他雖然被壓著,可氣勢卻陡然逆轉,大逆不道地寒聲直唿麗龍主大名,“蘇和,你看我已經到了要患老年癡呆的年紀嗎?你憑什麽覺得,我走了會忘記你?”“哪怕我離開了,哪怕你不跟我走,隻要你點頭說你也喜歡我,我就不在乎其他。”路崢並不抱多大希望蘇和會拋下一切和他離開,但隻要蘇和迴應他,無非是異地戀而已,他可以接受。這個時代網絡這樣發達,交通這樣迅速,他可以隨時迴來,他可以等到蘇和不再是麗龍主那一天,光明正大帶走他,路崢是個很有耐心的人,他從不懼怕等待,他隻看中結果。可蘇和壓根不願意和他邁出嚐試的那一步。麗龍主的迴複,就像是路崢剃頭挑子一頭熱,會錯了意,可路崢卻想叫蘇和去照照鏡子,看清他現如今臉上口是心非的表情。被壓製著的路教授一直腰坐了起來,躲閃不及的麗龍主鼻尖差點撞上他的額頭,嚇的顫了顫身子,卻被搭襟一把擒住腰,不容他退半分,兩人之間的距離無限接近,隻要一方稍微湊一湊,幾乎就要親到一處。“如果你討厭我,那就推開我。”麗龍主呆呆地看著路崢近在咫尺的臉,心亂如麻,卻並沒有厭惡和排斥,而是不知所措地瞧著他越湊越近,鼻息交融間,叫他產生一種仿佛兩張嘴已經貼到一處的錯覺。可下一秒母屋的門被人從外‘砰’地撞開,這聲巨響叫麗龍主頓時如夢初醒,彈跳著從路崢身上爬起來,慌不擇路地衝出去。母屋內,比起臉紅成猴屁股樣的麗龍主,淋了一路雨過來的頓沙臉色慘白,他看起來比麗龍主還要失魂落魄。麗龍主忙抽過矮榻上毯子給頓沙裹上,“外麵雨那麽大,過來怎麽不打傘?”丟了魂的頓沙紅著眼眶扭頭,一把抓住麗龍主的胳膊,眼底湧出兩行眼淚,憤怒而悲傷一齊決堤,一迭聲發問道:“你不是告訴我,選擇麗龍主沒有標準,那為什麽會是我妹妹?!為什麽要她做新的麗龍主!?為什麽不能是別人?!”頓沙嗓門大極了,被質問的麗龍主僵在原地,“你說的是什麽意思,新的麗龍主是頓娜嗎?”“是啊,是她!這要怎麽辦?她已經十四歲了,她分明不適合做這個的”鼻涕眼淚一起流的頓沙癱坐在地上,“怎麽會是我妹妹呢?能不能去求一求阿祖?能不能,她是我們家最小的姑娘,她還要念書上高中啊,這可怎麽辦?!”麗龍主手足無措僵在原地,他不知道如何安慰悲傷的頓沙,他沒有立場,也無法開口。從小屋出來的路教授同樣沉默。原來不是所有麗龍人都想成為麗龍主,原來其實他們心裏也清楚這木樓裏的生活並不適合一個十幾歲的孩子,放在別人身上時是信仰,是必然的風俗,輪到自己,就成為了悲劇。或許也不是一直都是這樣,如果是從前的舊時代,一個吃喝不愁有人伺候與照顧的麗龍主或許真是人人豔羨的對象。但現在,足不出戶就能看到更廣闊的天地,外麵的世界叫人有了向往和欲.望,又有多少人會甘願將自己的人生拘束在原始雨林裏。屋外大雨滂沱,雷聲轟隆。麗龍主蹲下身輕聲問頓沙:“這件事是誰告訴你的?阿祖還沒有和我講過新麗龍主的事情,怎麽就能確定是頓娜呢?”“頓娜告訴我的,阿祖說,她胸口上的胎記,就是麗龍主的象征。”頓沙也哭夠了,腫著桃子似的眼,講起來龍去脈。頓娜是個狗肚子藏不住二兩香油的性格,她平時又和頓沙關係最好,今天頓沙閑在家裏給她編辮子的時候,頓娜就提起了以後的事情。“她說,她成為麗龍主後也要叫我天天去伺候她!”“胎記?”麗龍主問:“是什麽樣子的胎記?”“頓娜出生時,胸口有一塊暗紅色的胎記,不是朱砂痣,黃豆大小。”頓沙比劃起來,“她和我說,阿祖告訴她,這就是麗龍主的象征,是阿圖盧留下的眼淚。”這件事頓娜神秘兮兮地將自己隻告訴了頓沙,叫頓沙不要往外說,這事兒一般麗龍人是不會知道的。現任麗龍主怔怔低頭,看向自己空蕩蕩的胸口,很顯然,他胸上沒有阿圖盧的眼淚,甚至渾身上下,沒有一處有暗紅色的胎記。而在他小時候,阿祖隻告訴他,作為一個麗龍主要有高貴的品格和正直的修養,還要對阿圖盧有百分百的誠敬,對綠林有百分百的愛護,這才是成為一個合格麗龍主的標準。“怎麽會呢?”麗龍主的直覺告訴他這兩項毫不相幹的選拔標準不太對勁,他拍拍頓沙的後背,“你不要哭了,我去找阿祖,放心,我一定會問清楚的。”再顧不得頓沙,麗龍主抓起自己的鬥笠就跑出了門,緊跟上來的路崢替他支起一把傘,手上還拎著衝鋒衣,“你這麽著急幹什麽?外麵太冷,先把衣服穿上。”路崢無法同情頓沙,他自私,得知新的麗龍主已經十四歲,他隻覺得慶幸,這就意味著蘇和隻有一年,就可以卸下肩上的擔子,可以徹徹底底地隻作為蘇和活著。現在麗龍主為了這樁事焦急奔走,叫路崢不明所以。明明隻要等著新的麗龍主公布,靜靜地接受著一切就好。心底發慌的麗龍主偏頭看向路教授,唇角抿了又抿,最終道:“你剛剛聽到,頓沙說頓娜身上有一處胎記,阿祖說那是麗龍主的標誌。”路崢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