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明亮的天色陷入大地。


    儒王府中,金晟麵容沉靜,仿佛白日裏朝堂上的事情與他無半分關聯。全恆站在他身前,恭敬的說道:“師父他老人家在宮裏照拂君上的身子,您也知道,君上的身體近日容易疲乏,離不開師父,就由奴才給王爺傳個話兒。”


    “全公公客氣了。”儒王的笑容似蕩漾著粼粼水波,明明十分平和,全恆卻覺得那下麵隨時都會有噬人的怪獸跳將出來,將他一口吞進肚子裏去。他自忖自己喜怒不形於色的本事還是沒練到火候。“君上的意思是,昨日和今日這兩樁事,已經傳遍朝野上下,王爺如今不適合鋒芒太過,於朝於野於君於民都應有個交代才好,所以王爺還是暫時放開青龍與朱雀二營,並將天武,威武二軍交由朝廷予以節製。”


    全恆說完之後,站立在原處等儒王的反應。足足一盞茶的功夫,他幾乎覺得儒王下一刻就要提刀將他砍了。但儒王卻在此時輕飄飄的說道:“本王自然不會讓君上為難,如此又能證明本王忠君不二,以杜絕天下悠悠之口,何樂而不為呢?”


    全恆身體又向下躬了躬,“王爺英明。”他等著儒王吩咐近侍去取兵符交給他帶走,卻沒曾想,儒王竟然端起了茶。


    端茶送客,他自然明白,可……“王爺……這……”


    “明日本王親自入宮,將兵符交給君上。”


    “是……”全恆忙拱手行禮,道:“如此,奴才這就迴宮複命。”


    康公公立在廊下看著全恆離去,迴身換了熱茶給他,道:“君上當真舉得能奪了王爺的兵權?”


    儒王眸中黑星比平日更加晶亮,一言不發的看著遠方某處。


    幾百裏之外,同樣的夜幕臨近,氣息卻完全不同於上京暗潮的低迷隱忍。


    滿地橫七豎八的黑衣人與甲士,身體中流出的熱血將地上的薄雪燙化,血腥的氣息急速陷入泥土中,活下來的甲士們身上的森然殺氣還未完全褪去,便急急的上前將地上的屍體掩埋焚燒。馬上的身著沉重銀甲的男子,雖然滿麵風塵形容憔悴,卻依舊身姿挺拔麵容灑然,他看著身邊已經為數不多的隊伍,抹掉濺在臉上的鮮血,抬頭露出猩紅的雙眼。道:“這已經是連日來的第十二波了。”


    相比於頭一迴遭遇暗殺時的頭皮發麻,此時他已經麻木了。


    站在他對麵的金甲男子,同樣滿麵風霜,其中又透著一股說不出的風骨威儀。他身下的黑馬連聲打了兩個響鼻,不安的挪動著四蹄,發出噠噠的響聲。他環顧了一圈之後,說道:“他是下了死手的。”


    說話的兩人正是一路拚殺迴來的赫連韜與六皇子金曜。打從出了北郡府,便是障礙重重,陷阱布局遍地開花,時不時有成群黑衣死士衝上前來,想要置他們於死地。他們的人馬一路奔波,本已經勞累至極,疲於應付之下,損失慘重。還好與鶴子欽及時會和,有她老人家在身邊,赫連韜與金曜才不至於身受重傷,但,兩人也都受了輕重不一的傷勢。


    鶴子欽花白的頭發用頭巾緊緊裹著,她看著兩個愛徒說道:“這樣下去,咱們如何能活著迴到上京。”


    連日在馬上奔襲,大腿內側的灼痛感火燒火燎,此時卻是身上最不算疼痛的傷勢了。


    赫連韜立在金曜身旁,從後肩上拔出兩顆鐵真子,上麵尖銳的似鱗片似花瓣一樣的鐵針之上,藍幽幽的猝著劇毒,“還好上迴臨走之前,小五讓木雲做了無數解毒丸,包解百毒。”語氣似乎又是慶幸又是欣慰,但他的心,卻一點點往下沉。


    他們還剩下不到一千人。


    看著眼前的甲士們疲憊的收整隊伍,飲馬喂馬,聲音艱澀的從他的喉嚨中溢出,“六哥兒,明天一早,咱們兵分兩路,我穿你的衣甲,你帶著一隊人,讓師父跟向九木山護著你先走……”


    “不行!”六皇子臉色大變,平生以來第一次露出難以壓製勃發怒意和被逼無奈的悲戚,兩種情緒交纏在一處幾乎將他灼燒殆盡:“就算得不到這天下,我也不能讓你去送死!這天下於我不過是個負累!不要也罷!要死咱們一起又有何妨!你我兄弟到下麵做伴兒,同樣能打天下!”


    “六哥兒別胡說!都到了眼下了,你怎麽能說不要就不要?用不著你對得起我,你隻需對得起天下人,對得起為了你死在這的將士們!”赫連韜提馬往前兩步,拍拍金曜的肩膀,神色忽然輕快起來:“再說,誰說我就一定是去送死,沒了你,我就少了許多顧慮,和老四的人打遊擊,比現在的情況要好許多。你放心,你先走,我後腳就到!”


    “你……”金曜看著赫連韜,眼眶裏濕噠噠的,赫連韜輕笑一聲,“你看,我早就說過,你從小就比我愛哭!別說了,就這麽定了。”他轉頭看向鶴子欽,:“師父……您老人家肯定能照顧好六哥兒,我沒什麽不放心的。”


    鶴子欽臉上的皺紋在這一刻冷硬的幾乎能折斷碎裂,口中的話卻是這些年來最軟的一迴:“韜兒,讓向九跟著你,這娃娃功夫與你不相上下,彼此也好有個照應。再說,他畢竟也是上陽宮的人,關鍵的時候,那些刺客興許能看在他的麵上……無論如何,師父和六哥兒在上京等你!”


    那些刺客中有上陽宮的高手,不然他們也不會這般狼狽。雖然以唐鈞眉為首上陽宮等人和安陽公主已經知道儒王十有八九不是德妃的骨肉,但既然已經走到了一起,斷斷無法輕易迴頭。何況,安陽公主同朱大官一樣,將儒王當做自己的孩子從小到大放在心尖上疼,已經是真正的骨肉親情。對德妃的親生兒子金曜,反而隻剩下了愧疚和無奈。


    “嗯……我知道!”赫連韜胸口一陣陣酸楚將他衝的夠嗆,他看著還想製止他的金曜,說道:“晚上紮完營帳,我寫幾封信,明早你幫我先帶迴去,跟小五還有小瑜……報個平安……”


    第二日趕早,天邊連點魚肚白還沒翻出,金曜執意隻帶了四分之一的人馬,在鶴子欽與木山的保護下,率先朝上京奔馳而去。赫連韜穿著金曜的金色盔甲,坐在帳篷裏,看著身邊同樣麵色同往常一樣的向九,說道:“其實你不必留下。”


    向九卻嘿嘿一笑,道:“大丈夫有所為,頂天立地,何懼生死。你也不必這副模樣,咱們既然是兄弟,理應同進同退,何必說的太多。嘿……你這身盔甲還真不賴,若是俞家丫頭能看見我這一身,什麽都也值了。”他笑完,又哭了,哭的挺慘烈,挺大聲。興許是因為舍不得俞寶嬋,又興許是因為上陽宮那一幹兄弟姐妹。


    赫連韜沒笑他,沒做聲,就靜靜看著他痛快淋漓的哭這麽一場,仿佛也能將自己心底的鬱猝跟不舍哭沒似的。


    男兒有淚不輕彈,隻因未到傷心處。


    向九半晌哭完,道:“從前是我想左了,顧慮這個顧慮那個,現在想想都沒用,李蟲兒曾經與我們這幾個說過,人最重要的是過好眼下,以後才會有盼頭。若俞家姑娘當真心裏有我,這次咱們迴去,我就娶了她,一輩子對她好,一輩子不讓她受半分委屈!”


    赫連韜看著他,心裏的酸澀又翻上來,小五呢?小五可願意跟他在一起?他正想到這,向九便對他說道:“我知道你心裏念著李蟲兒,她這個人,脾氣雖然臭了點,對待仇家也絲毫不含糊。卻是護短的很,對自己的人都十分顧念著。你也算她眼裏的自己人,那句話不是說了……什麽近水樓台的,但你得小心著,李蟲兒將來,恐怕得淩駕於你之上,你受的欺負可少不了……”


    赫連韜看著他不知答什麽好,他不知道自己對小五的這份情是從什麽時候生出來的,是她救了自己的時候,還是與她鬥智鬥勇的時候,亦或是同她一起欺負別人的時候。總之,若小五能把他放在心裏,他就算被她欺負死,也是甘願啊!


    兩人正說著話,向九突然止住:“你可聽見有什麽動靜……”


    赫連韜臉色亦是微變:“難道是……”


    兩人對視一眼,神色巨變,將頭盔戴上,撩帳而出,遠處隊列密集的黑衣人,如同蜂群一般洶湧而來,赫連韜大喝一聲:“備戰!”


    所有人手執兵刃,上馬將赫連韜與向九圍在中間,冷冷的盯著由遠及近的黑衣人。


    黑衣人早有謀算,忽然分列幾隊從四周包抄而來。眾多甲士手執兵刃抵在身前,忽然聽見赫連韜沉聲說道:“事到如今,都別瞻前顧後,各自突圍逃命,能跑一個是一個!”


    “世子!”


    “世子!”


    眾人都是一驚,紛紛驚唿出聲,赫連韜卻抬手製止他們再說:“這是軍令!”


    “世子……”


    赫連韜卻不再言語,冷眼盯著四周不斷逼迫而來的黑衣人,“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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