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長弓雖然並沒有和洪家人打過交道,可這一路走來看到羅獵的情緒因此事而發生的巨大變化,自然清楚洪家人在羅獵心中的地位,他安慰羅獵道:“吉人自有天相,我相信……”他的話被滾滾春雷打斷。


    風突然就變大了,江麵波濤洶湧,帆船在波濤中上下浮塵,船上的乘客發出陣陣惶恐的驚唿。


    張長弓忘記了說話,閉上雙目,雖然眼前的風浪和他們在海中的遭遇無法相提並論,可他仍然不喜歡這種身在江中的感覺,隻有腳踏實地才能讓他感覺到舒服一些。


    在風浪中又煎熬了半個小時,船隻終於平安抵達了對岸,雨仍然沒有減弱的跡象,張長弓的雙腳落在碼頭的青石板地麵上,一顆懸著的心才算落地。


    這會兒功夫,羅獵已經談妥了一輛馬車,雖然過了江,可餘下的路程還有三百多裏,而且多半都是崎嶇難行的山路。


    兩人上了馬車,在顛簸的山間小路之中行進,當晚順利抵達了青陽,雨越下越大,車夫引著他們在九華山腳下的一座客棧投宿。


    雖然這裏並非繁華城鎮,可因為距離九華佛國不遠,又因為天降暴雨,所以前來投宿的客人眾多,單獨的客房已經沒有了,隻剩下大通鋪可住,現在這種狀況也沒得挑了,羅獵和張長弓都是能吃苦的人,冒雨趕路並不明智,於是決定就在此地住下。


    因為客人太多,到得時候菜也沒有幾樣了,兩人點了一盆幹筍燒肉,一個毛豆腐,一個韭菜炒幹蝦,一碟油炸花生米,又叫了兩斤當地的青梅酒。


    張長弓能夠猜到羅獵此刻的心情,端起酒杯道:“既來之則安之,既然老天爺留咱們,咱們就隻能安之若素。”


    羅獵笑道:“張大哥何時學得那麽文縐縐了?”要知道張長弓是個文盲,鬥大的字不識一籮筐,這番話換成過去是他斷斷說不出來的,不過今時不同往日,他在羅獵身邊熏陶久了,再加上見慣了世麵現在居然也能妙語連篇了。


    張長弓嘿嘿笑道:“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說完方才覺得此話不甚妥當,兩人四目相對,同時哈哈大笑起來。


    同幹了這杯酒,張長弓夾起一塊毛豆腐皺了皺眉頭道:“這玩意兒能吃?”


    羅獵點了點頭,夾起一塊先吃了,張長弓這才學著他的樣子一口吞下,一邊吃一邊點頭道:“不錯呢。”


    羅獵道:“皖南山區貧困,老百姓看到豆腐長毛都舍不得扔,裝著膽子一試,沒想到這豆腐出奇的美味,從那時起就有了毛豆腐,當地人常說,日啖小吃毛豆腐,不辭長做徽州人。”


    張長弓歎服道:“你這學問我這輩子拍馬莫及了。”


    羅獵道:“術業有專攻,聞道有先後,張大哥打獵射箭的功夫我可比不上。”


    張長弓喝了口酒道:“我體內的力量雖然打了折扣,可射箭的準頭又迴來了。”


    羅獵道:“過去我總想什麽事情都做到盡善盡美,可現在卻發現,這世上有許多的事情並不是你努力就可以成功的。”


    張長弓道:“努力不一定成功,可不努力一定失敗。”


    羅獵笑了起來,張長弓的話總是透著一股樸素的道理。他意識到自己的內心深處產生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疲憊感,這種疲憊源於他對時代的認識,源於他無法擺脫曆史走向,更無法改變身邊人命運的糾結。


    羅獵道:“等救迴洪家人,我準備離開一段時間。”


    張長弓握著酒杯的手明顯停頓了一下,然後緩緩將酒杯放下:“去哪裏?”問完他就開始後悔,因為以羅獵的秉性,他不想說的事情一定不會說。


    羅獵道:“就算是做個了斷。”


    張長弓的眉頭皺了起來,想要去拿酒壺,羅獵已經搶先拿起為他滿上了杯中酒。


    張長弓道:“一起去!”雖然不知道羅獵要去什麽地方,可他總有種預感,羅獵這次去必然風險極大。


    羅獵道:“有時候我在想,如果你不是遇到了我,仍然在蒼白山打獵,倒也樂得逍遙自在。”


    張長弓飲盡杯中酒道:“上次出海的時候我時常會想起蒼白山的日子,可等咱們真正迴到蒼白山,我發現就算我人迴到了那裏,也再也迴不到過去的那種日子了。”


    羅獵望著張長弓,內心中生出莫名的歉疚,是自己改變了他的生活。


    張長弓道:“我娘活著的時候經常對我說一句話——好男兒誌在四方。如果不是遇到了你,我可能一輩子走不出蒼白山,就是個打獵為生的山民。”


    羅獵道:“平平淡淡才是真。”


    張長弓搖了搖頭道:“我是個不甘於平淡的人,你知不知道,威霖一直沒有停止他的殺手生涯。”


    羅獵詫異地望著張長弓,張長弓又道:“阿諾為什麽迴來?都是同樣的原因,狼行千裏吃肉啊!人骨子裏的本性和動物一樣改不了!”


    羅獵道:“可人是會變的。”


    張長弓道:“我也變了,如果不是這次藤野俊生吸走了我過半的力量,我真不知道以後會變成什麽樣子。”


    羅獵抿了抿嘴唇,過了一會兒方才道:“其實有件事我一直都瞞著大家。”


    張長弓道:“別說,說了我也不懂,反正啊,你去哪裏,我就去哪裏。”


    對羅獵而言,這又是一個不眠之夜,大房間內的鼾聲此起彼伏,空氣中彌漫著各種體味和黴味混雜的奇怪味道,羅獵披上衣服,起身來到了門外,看到雨已經停了,經過大雨洗刷後的夜空深邃且高遠。


    夜晚的空氣微涼,空氣中彌散著青草和泥土的氣息,這氣息讓羅獵的精神為之一震,他隱瞞的事終究還是沒有對張長弓說出,是關於那塊禹神碑,在贔屭禹神碑的基座中他發現了秘密。


    宋昌金顯然是沒有那麽簡單的,不然他不會盯住那顆藍色的珠子,至於藤野晴子能夠如此精心地設計圈套,將眾人引入其中,並借著這次的機會除掉藤野俊生,此女的心機和膽魄無疑都超人一等。


    真正令羅獵警惕得是藤野晴子將藤野俊生體內的力量全都吞噬,化為己用,藤野晴子才是最終的吞噬者。羅獵推斷出藤野家族的《黑日禁典》最大的秘密應當落在了藤野晴子的手中,否則藤野俊生也不會花費如此大的代價去尋找並對付她。


    在飛鷹堡,羅獵並無充足的把握去對付藤野晴子,更何況她的手中尚有一張王牌,種種跡象表明麻雀很可能就在她的控製之中。


    至於蘭喜妹,羅獵至今無法判斷她的立場,他雖然能夠肯定蘭喜妹是喜歡自己的,甚至能夠斷定蘭喜妹不會坑害自己,可蘭喜妹對其他人應當不會像自己一樣。蘭喜妹和藤野晴子曾經先後出示給他同一張照片,這其中是不是有著某種不為人知的聯係?


    羅獵抬起頭望著空中的點點繁星,聽說人死後就會變成空中的一顆星,不知這繁星點點中有沒有自己的父母?不知他們當年穿越時空來到這個時代有沒有像自己現在一樣迷惘?


    羅獵從貼身的衣袋中取出一顆藍色的珠子,那顆珠子在月光的照射下漸漸變得明亮起來,看上去猶如羅獵的手掌托著一顆藍色的星……


    天還未亮,他們就已經上路,雨雖然停了,可山路泥濘難行,馬車在泥地裏躑躅行進,中途幾度陷入泥坑之中,羅獵和張長弓不得不下來幫忙推車,他們本希望當天就能夠趕到徽州,可午後又卷土重來的大雨讓他們不得不打消了這個念頭。


    欲速則不達,羅獵的心境還算平和,他已經可以判斷出這場局就是針對自己,在自己沒有入局之前,洪家爺孫遭遇不測的可能性並不大。


    屋漏偏逢連夜雨,他們行進在半山腰的時候,前方的道路又出現了塌方,車已經過不去了,車夫望著前方斷裂的路麵一籌莫展。


    羅獵走到塌方處看了看,原本可供一輛馬車同行的路麵,還剩下半米左右,就算是人也隻能勉強通過,馬車想要通過這裏顯然是不可能的。


    “兩位爺,不如咱們折返下山,選擇繞山行進。”


    羅獵道:“要耽擱多久?”


    車夫想了想道:“大概得一天吧。”


    羅獵搖了搖頭道:“算了,你就送我們到這裏吧,接下來的路,我們自己走。”洪家爺孫倆的事情不能耽擱得太久,以免夜長夢多。


    張長弓也同意羅獵的選擇,兩人拿了行李,辭別車夫之後,步行通過了塌方路段,根據車夫所說,沿著這條山路翻過這座山之後就能夠抵達烘爐鎮,在鎮子裏應該可以租到車馬繼續前行,車夫因為沒有完成全程,打算退錢給他們,羅獵也沒收,這年月老百姓討生活都不容易。


    在雨中徒步行進在山野之中對體力的考驗還在其次,最怕就是迷失方向,不過張長弓就是一個在山野中生存的好手,有他在免去了不少的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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