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蒙死了,雖然羅獵對此早就有了心理準備,可當這一刻真正到來的時候,心中卻仍然有些傷感,西蒙的死代表著他和大洋彼岸的那段過去徹底揮手告別,他或許應該給西蒙一個機會,讓他解釋當年的所作所為。


    西蒙如同千千萬萬個輸光的賭徒一樣,除了這塊羅獵幫他奪迴的懷表,他的身上空無一物。


    張長弓觀察了一下西蒙的遺容,向羅獵道:“需不需要找人檢查一下?”很少看到一個人的死狀如此恐怖,西蒙的臉上充滿了驚恐,讓人不由得猜測他死前看到了極其恐怖的東西。


    羅獵點了點頭。


    葉青虹道:“唐寶兒有位世伯是法醫,我們可以通過寶兒找他幫忙。”她將那塊懷表遞給羅獵。


    羅獵拿起懷表,打開之後,目光久久定格在艾莉絲的肖像上,葉青虹悄悄望著他,從羅獵憂傷的目光中她猜到了一些事,葉青虹沒有嫉妒,並不僅僅因為她知道艾莉絲早已經死了,就算艾莉絲仍然活著,她也不會嫉妒,她隻是為羅獵感到心痛,他年輕的生命竟然經曆了那麽多的挫折和不幸,她開始理解羅獵因何會失眠,為何始終放不下那支煙。


    羅獵又點燃了香煙,合上了懷表,一個人走向了耶穌像,靜靜站在耶穌像前,默默為西蒙祈禱,一個人無論他曾經做過什麽事情,死亡已經意味著終結,就算死亡無法洗刷他的罪孽和恥辱,但是生者已經無法再去計較。


    唐寶兒的世伯梁伯倫是位留德醫生,本來是外科醫生,歸國後也已經打響了一定的名氣,可後來被人舉報他涉嫌藏匿滿清遺老而被關進了監獄,事實上,他所藏匿的是他的一位老師。


    梁伯倫在監獄中關了半年,他不斷寫信上訴,就在他已經逐漸失去了希望準備在監獄中呆一輩子的時候,他兒子找到了在民國政府擔任要職的唐先生,是唐先生為他洗刷了冤情。


    不過梁伯倫出獄之後決定棄醫從文,可單靠寫文章又無法維持家庭的龐大開支,後來做了法醫,在他看來和死人打交道要比跟活人打交道安全得多。


    梁伯倫擁有著民國知識分子的氣節和義氣,對於唐寶兒的這個要求自然一口應承下來。解剖的結果很快出來了,西蒙並非死於肺癌,而是一種寄生蟲病,梁伯倫在他的肺部、肝部、腦部,等多個組織器官內發現了蟲卵。


    梁伯倫將這些蟲卵小心地搜集了起來,指給羅獵和葉青虹看:“你們看,這就是我在他體內發現的蟲卵,這些蟲卵吸取了他體內的營養,導致他機體營養不良,隨著侵入器官的不同發生相應的症狀,他不是癌症。”


    羅獵望著那一顆顆被置於燒瓶內的蟲卵,黑色蟲卵就像是一顆顆黑色的米粒。


    葉青虹有些擔心道:“會不會傳染?”


    梁伯倫搖了搖頭道:“所有蟲卵都是死卵。”


    羅獵有些奇怪道:“既然是寄生蟲卵,它們可以通過吸取宿主的營養而存活,可宿主死亡後不久。”


    梁伯倫道:“宿主也就是死者應當對自己的病情非常清楚,他一直都在嚐試和這些蟲卵抗爭,不惜服用一些副作用極大的藥物來殺滅蟲卵,用咱們中國人的話來說就是同歸於盡玉石俱焚,他殺死蟲卵的同時也殺死了自己。”


    羅獵道:“梁先生可知道這是什麽蟲卵?”


    梁伯倫搖了搖頭道:“不清楚,我準備將其中的部分樣本帶去給我的幾位朋友,他們是寄生蟲和流行病學專家。”他在征求羅獵的允許,畢竟這具屍體是羅獵送來的。


    羅獵雖然很想知道這蟲卵到底是什麽,可是內心深處卻又有一個聲音在提醒他,此事不可聲張,否則會引起不必要的麻煩,他向梁伯倫道:“梁先生,我看這件事還是就此作罷。”


    梁伯倫道:“這蟲卵興許是一個新的物種,過去我們從未發現的物種。”


    羅獵道:“梁先生,新的物種未必對人類有益。”


    梁伯倫皺了皺眉頭。


    葉青虹道:“梁先生,謝謝您的幫助,死者的屍體我們會派人處理,至於這些從他體內取下的東西,我希望您能夠保守秘密。”她看出羅獵想要就此終結這件事的調查,有些話還是她更方便說。


    梁伯倫看到兩人的態度如此堅決,也隻好點了點頭道:“也好,我會尊重你們的意見。”


    羅獵和葉青虹兩人離開了梁伯倫的事務所,離開之前,羅獵將裝有蟲卵的容器全部帶走。唐寶兒就在外麵等著,雖然唐寶兒和梁伯倫熟識,可是她害怕見到死人,看到兩人出來,急火火地迎上去:“怎麽樣?怎麽樣?”


    葉青虹笑了笑,並沒有將具體的情況告訴她,殯儀館的車已經事先叫到了這裏,張長弓和瞎子兩人親自去將西蒙的屍體搬運出來,羅獵又盯住張長弓務必將容器中的蟲卵全部銷毀,雖然梁伯倫說這些蟲卵並不存在孵化的可能,可凡事還是多一些小心為妙。


    唐寶兒和葉青虹約好了去逛街,兩人和羅獵道別離去,羅獵叫了輛黃包車,讓車夫拉他去了公共租界。


    羅獵去得是西蒙曾經居住的小旅館,按照西蒙生前告訴他的地址,羅獵並沒有花費太多的功夫就找到了那裏,小旅館雖然房費低廉,可是西蒙仍然欠了一筆錢,羅獵為西蒙代付了所欠的房費,讓老板打開了西蒙的房間。


    房間沒有窗戶,即便是大白天裏麵也是黑漆漆一片,羅獵拉開了電燈,看到了牆角的皮箱,那口破舊的皮箱就是西蒙所有的遺物了。


    皮箱沒有上鎖,裏麵應該沒有重要的東西,羅獵想起了那塊被西蒙視如生命的懷表,興許懷表才是他最重要的東西。


    打開皮箱,皮箱裏麵有幾件衣服,還有一本陳舊的聖經,聖經破舊的封皮和已經剝落的燙金字足以說明它所經曆的歲月。


    羅獵用指尖輕輕撫摸著這本聖經,閉上雙目,感受著封麵印刷字體的凸凹,在他遙遠的記憶中,一個紮著麻花辮的金發女孩向他走來:“嗨!你好羅,我是艾莉絲!”


    “我叫羅獵!”


    羅獵的記憶因外麵的打雷聲戛然而止,他將聖經重新放迴了皮箱,然後將皮箱合上扣好,拎起皮箱走出了門外。


    剛才拉他過來的黃包車夫已經不見了,羅獵皺了皺眉頭,自己明明讓那車夫多等一會兒,那車夫剛才也答應了,頭頂陰雲密布,可能是因為一場暴風驟雨就要來臨吧。


    羅獵決定步行到前方的大路上去攔車,小旅館的位置有些偏僻,這附近並無攬活的車夫。


    羅獵走了沒多遠就意識到自己被人跟蹤了,這是一條狹窄的小巷,羅獵剛好走到了小巷的中段,他停下腳步,因為他看到前方的出口已經被人堵住,轉過身去,身後也有一群人封住了後路。


    羅獵馬上就想到昨天在當鋪門前發生的事情,自己雖然帶走了西蒙,可是開山幫顯然沒有善罷甘休的意思,一定是他們派人埋伏在小旅館的周圍,自己從出現起就已經被盯上了,現在看來黃包車夫的離去並非偶然。


    羅獵對黃浦的這些幫派是有了解的,這些幫派中不乏亡命徒的存在,不過他們更大的共性就是死纏爛打,一旦招惹了他們就像被貼上了狗皮膏藥,想要甩掉很難,這也是昨天羅獵選擇帶著西蒙盡快離開的原因,可終究還是沒有擺脫開山幫的追蹤。


    這裏是公共租界,到處都是開山幫的眼線,羅獵甚至懷疑連小旅館的老板可能也被收買了。


    羅獵粗略地估計了一下,這次參予圍堵自己的開山幫眾不低於五十人,他們全都手持開山刀,有了昨天的那場戰鬥,今天的開山幫必然是有備而來。羅獵盤算著自己硬闖突圍的可能性,他的體力和精力都大不如前,如果正麵衝突,就算能夠突圍,也難保自己不會受傷。


    羅獵向兩旁看了看,那些人齊刷刷抽出了開山刀,明晃晃的刀鋒閃耀著寒光。


    羅獵點了點頭,忽然騰空而起,身體躍起之後,他的右腳在右側的牆壁上用力蹬踏了一下,借著蹬踏之力,身體飛向左側,左腳用同樣的方式踏在左側牆壁上,右手抓住了右側高牆的上沿,稍一用力,身體已經攀爬上去,他沿著一尺寬度的牆頭快速奔跑。


    那群開山幫的幫眾本以為封住了羅獵的去路,他已經無處可逃,卻想不到羅獵居然用這種方式爬上了牆頭。這群人慌忙也向牆頭上爬去,有十幾個人刷率先爬上了牆頭。


    羅獵在牆頭上跑了一段,然後騰空跳到了東邊的屋簷上,因為拎著西蒙的這隻舊皮箱,他的行動多少還是受到了一些影響。


    羅獵在房頂屋簷縱跳騰躍,奔跑了一段距離,轉身望去,隻見身後有二三十名開山幫的幫眾握著砍刀仍然在後方窮追不舍。其餘的人則從下方的街巷繞行,分從不同的小路追趕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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