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泓站在赫連軒的麵前,一身青衣,仿若當年那個立在朝堂之上的欽點狀元。


    赫連軒看著盧泓滿頭白發的樣子,也是不由有些恍惚。


    他曾經見過另一個人一夜白發,也見過他的英姿勃發,可是最終,他還是失去了那個人的蹤影。


    赫連軒其實什麽都懂,什麽都清清楚楚,他何嚐不知道那些人背後做下的事,以前不說,不處置,是因為那個時候他不想改變東夷朝堂的形勢,不想讓事情脫離他的掌控。


    可是現在突然發難,卻是因為他想要改變了。


    盧泓的本事他知道,也明白若是留著他,讓他能夠處在適合自己的位置上,說不定赫連家便不會是如今這幅樣子。


    但是盧泓的本事太大了,就算是忠心,以他那多疑的心性,也是不可能留著的。


    前段時間一直都沒有處理盧家,不過是想把盧家留在最後,罷了。


    有些家族必須他來出手,但是有些,不需要他出手,便會自己亂了。


    盧家,便是那些需要他出手的家族之中的最後一個。


    “來人,給盧丞相上座。”


    這是赫連軒最後一次見盧泓,可以說,他其實是看著盧泓長大的,在知曉他的才華之後,他便有心培養他成為下一代帝王的肱骨之臣,也一直有意識地給他灌輸要忠於赫連家的思想。


    後來,他成功了。


    盧泓成了名副其實的狀元,東夷最年輕的丞相,對赫連家忠心耿耿,可是現在,他卻不得不毀了他。


    他那一頭白發,也是他們多少人算計的下場。


    赫連軒不是不可惜的,可是自從顏湛死後,他便再也不曾為任何人改變自己的想法了。


    他已經沒有了感情,無論是親情,還是愛情。


    至於友情,身為帝王,又怎麽可能有人再與他稱兄道弟呢?


    “不必了,陛下。微臣站著就好。”


    盧泓臉上一派平靜之色,語氣也是一如既往的溫和。


    赫連軒也不願在這個時候勉強,隻是點點頭,然後揮了揮手,讓那些想要去搬凳子的人退了下去。


    “盧泓,你可知道孤為什麽要叫你來?”


    盧泓聽到赫連軒的問話,心中思索一番,到底是沒有接下去,而是轉開了話題。


    “微臣不知。可是陛下,您又知道,微臣為什麽會來嗎?”


    赫連軒一瞬間便被他的話給引起了興趣,倒是沒有再糾結那個話題,而是開口問道:“為何?”


    盧泓沒有彎腰,沒有行禮,依舊挺直著脊背望向赫連軒,眼中清明。


    “微臣想要一個答案。”


    “什麽答案?”


    赫連軒顯然是沒有想到盧泓會這般直白,但是他這句話一出,赫連軒反而不知道他想問什麽了。


    是他會不會放過盧家?還是他為什麽要這麽做?


    又或者,他為何要把東夷弄成這個樣子?


    盧泓卻是出乎意料:“盛極必衰,不破不立。陛下,是否也是如此覺得?”


    赫連軒的雙眸陡然暗了下去,看向盧泓的目光更是複雜。


    “沒想到,你竟然看出了這些。盧泓,孤突然不想殺你了。”


    盧泓聞言笑了一下,映襯著他的白發,更是顯得君子端方,盧家人一脈相承的好相貌更是在他的這一個笑容之下發揮得淋漓盡致。


    除了靖安王,盧泓便是長安城中貴女最想嫁的人了。


    可是不知為何,他這麽多年都是沒有娶妻,甚至連侍妾通房都沒有,隻是一個人孤零零地待在盧家的院子裏,安靜地處理一切事務。


    慢慢的,便有流言傳開,說是盧丞相一心撲在政事上,終身不娶便是為了把自己的一生都獻給東夷,多點時間為百姓謀福利,也為東夷開太平。


    當然,這流言之中有多少水分,便是不知道了。


    赫連軒自然也是知道這個流言的,更是知道盧泓能夠在百姓心中有那麽重要的地位,是什麽樣的原因。


    不得不說,盧泓才是真正胸懷天下之人,他成為丞相這麽多年,所作所為,沒有一件不是為了百姓。


    如果他隻是個貧寒之士,不是盧家的人的話,他或許不會把他放在丞相的位置上,而是給他一個更好的位置,能夠讓他去為百姓做更多的事情。


    如果他不是在百信心中名望這麽大的話,他也不會必須殺他。


    尤其是,他明明看出了他的目的,卻還是來了。


    他應該知道,若是他選擇另一條路的話,必然會比現在好走很多,而且也不必死。


    隻是,他被他自己培養地太過忠於赫連家了。


    一臣不事二君,盧泓他,當真是有些傻啊。


    “看樣子,微臣是猜對了。原來微臣一直以為微臣和靖安王都是聰明人,卻沒想到,真正聰明的人一直都是陛下。我們所有人,包括困在深宮的靜懿太妃,包括從荊國和親而來的昭和公主,甚至包括每一個皇子,都不過是陛下您的棋子罷了。”


    赫連軒見他依舊是神色平靜,眼中也沒有任何怨怪之色,心中又是不由一歎。


    他敢肯定,這長安城之中,不,或許是整個東夷之中,都沒有人能夠看出他真正的想法,包括顏緋塵,包括他那個身份神秘的王妃,可是盧泓卻偏偏看了出來。


    也不知道,他是該說他太聰明了,還是該說他自己表現得有點明顯了呢?


    “孤曾經也是想過,要讓東夷的國祚,世世代代傳下去,百年,千年,甚至萬年,可是如今,根本已經不可能。”


    赫連軒緩緩站起身,這個時候盧泓才發現這位曾經教導過他一段時間的帝王竟然已經佝僂了脊背,頭上的白發也已經掩蓋不住。


    他一直以為這位帝王太過狠心,雖然確實如此,可是實際上,他才是把一切都看得通透之人。


    他盧泓自認聰明,還不是被他玩弄在股掌之間。


    不破不立。


    簡簡單單的四個字,他卻整整籌劃了十年。


    如今,終於要成功了。


    “陛下,微臣永遠都是赫連家的臣子。”


    盧泓立在原地,看著赫連軒的身影,如此說道。


    “到底,是孤對不住你們啊。”


    赫連軒不知想起了什麽,竟是發出了這樣的一聲感歎。


    盧泓沒有說話,隻是在赫連軒讓人來把他帶下去的時候,沒有迴頭,沒有猶豫地跟著那些人離開了。


    他知道,迎接他的,是一條死路,是一條很多人都不可能選擇的路。


    可是他卻依舊要堅定地走下去,因為,他是盧家人。


    是對赫連家最為忠心的盧家人,也是對百姓最為關心的盧丞相。


    後世史書工筆,他會是一個流芳百世的名臣,盡管,他會英年早逝至此。


    盡管,會有無數人評說他的執著和傻氣,但是他卻依舊覺得,這條路,才是最適合他的路。


    他看不到了,看不到東夷真正強盛的那一天,也看不到這世上再無其他國家,唯剩一國繁榮昌盛的那一天。


    可是,他相信赫連軒親自挑選出來的那個人,一定可以做到這一點,可以讓這世間再無戰爭,再無饑寒交迫的百姓。


    他相信著,一直不會懷疑。


    而他,便是他能夠名正言順踏上各國舞台的一個犧牲者,也算是,做了一點貢獻了。


    閉上雙眼的那一刻,盧泓似乎感覺到了斬首的長刀落下,也仿佛看到了後世太平祥和的景象,看到長安城每年上元節的花燈,看到每個人臉上洋溢的笑容。


    這樣,真好啊。


    而赫連軒,則是在福盈帶著人把盧泓的頭呈上來的那一刻疲累地閉上了雙眼。


    “把孤的聖旨宣讀下去吧。再讓人把盧泓的頭掛在城門上,七日七夜。”


    福盈知道陛下這是要犯眾怒啊,可是此刻卻不敢不應,到底是安排了下去。


    然後,看著燭火下赫連軒依舊緊皺的雙眉,心中也是浮上一抹難言的複雜。


    “福盈,你說,孤做錯了嗎?”


    福盈沒想到他會突然這麽問他,隻能彎下腰低聲言道:“陛下是東夷的君王,怎麽可能做錯呢?”


    赫連軒聽到他的話,倒是突然笑了出來。


    “東夷的君王啊?哈哈,可不是嘛,孤是東夷的君王,怎麽會有做錯的一天呢?”


    是啊,他是東夷的王,可是永遠,卻隻能自稱為孤了。


    孤家寡人的孤啊。


    他還記得顏湛當初對他說的話:“這世上,最難坐的,不過是那一把龍椅了,看上去高高在上,其實不過是孤家寡人。可是阿軒,若是你一定要這個位置,我便會幫你奪來,到時候,哪怕你坐上了龍椅,也依舊不是孤家寡人。”


    阿湛,你曾說過孤永遠不會是孤家寡人,可是如今,孤到底還是隻剩了一個人。


    無論是你,還是別人,都不在了啊。


    孤家寡人,就像是這個位置上的詛咒一樣,從來就沒有一任帝王逃得開。


    阿湛,就是不知道,你那唯一的兒子,能不能逃得過了。


    福盈緩緩退下,不過一會兒,偌大的宮殿便隻剩了赫連軒和早已沒有思維的暗衛。


    赫連軒站起身,看了一眼窗外被烏雲遮擋的月亮,邁開步子走出了宮殿。


    烏雲早晚都會散去,但是,卻不是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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