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九的這一天,正是竺寧的生辰。


    十八歲,對於大陸上的其他女子來說,正是一個為人妻,為人婦的年級。甚至有些人,已經是好幾個孩子的娘了。


    可是對於韶家人來說,十八歲,才算是他們真正成年的日子。


    韶家的少主在通過各方麵的考驗之後,一旦度過十八歲的生辰,便會在祭祖之後成為韶家的家主,而上一任家主若是在這個時候依舊健在,則是會從家主的位置上退下來,成為族中長老。


    若是沒有昭梺山的那場大劫,竺寧今日,便應該接過韶昀身上的擔子,真正承擔起韶家無數人接下來的生活。


    她從出生便被認定了會是下一任家主,也一直都按照家主的標準要求自己,可是當她認為自己終於有那個資格能夠擔起一切的時候,她卻徹底失去了這個機會。


    去年的生辰,她並未大肆操辦,甚至連一碗長壽麵都沒吃,就那樣平平靜靜地過去了。


    顏緋塵仿佛也是知道什麽,一直都沒有提起生辰這件事情。


    隻是這次,盡管竺寧也沒有操辦的意思,可是有些事情,卻是必須要做的。


    她現在不可能迴昭梺山,也無法祭拜先祖,但是她這個少主的身份,卻是必須要做一個了斷了。


    靖安王府之中,有一個暗室,竺寧在把事情與少柳他們說過了之後,便在幾人不認同的目光中準備好了一切東西,靜靜地等待這一天的到來。


    連著幾日的難眠,讓顏緋塵也是有所感覺。


    可是顏緋塵知道,竺寧早已下定了決心,他即便是勸,她也不可能會改變自己的想法。與其這樣,倒不如,讓她循著自己的心意去做了。


    這一天天氣正好,院內的海棠也開得正好。


    竺寧早早起了身,草草用了早膳之後,便向著那間暗室而去。


    顏緋塵沒有陪她,他知道,這件事,是她的心結,隻有韶家人才能解開的心結。他讓她自己一個人去麵對,也是為了讓她能夠徹底放下。


    那間暗室之中,韶門七使都在等著她,這是她必須一個人去走的路,無論是他,還是其他人,都不能幹涉。


    隻是,看著她平穩的步子,他的心裏,卻是耐不住地心疼。


    看樣子,他要再給青玄國那位七皇子找點麻煩才是。


    顏緋塵眸色一下子暗沉下來,唇邊也掛上了那抹標誌性的溫和笑意。


    暗室不遠,不過幾步路,竺寧便走到了。


    靖安王府之中,也不必擔心安全,因此竺寧在跨進門去之前便揮退了眾人,自己一個人,深深地看了一眼闔上的門,向著幾人的方向走去。


    少柳他們已經在等著她了,陌桑、初夏、燕飛、寒羽都在,甚至連本該是在後楚的卿瑗,也因為知道了這件事而趕了迴來。


    他們看著她的目光之中,盡是難以言明的複雜,幾人表情不一,但是竺寧卻能夠看出他們對自己這個決定的不讚同。


    隻是,她早已心意已決。


    幾人站在少柳身後,與對麵淡笑著站著的竺寧相對而視,卻是沒有一個人先開口。


    許久之後,竺寧到底還是先開了口。


    “怎麽一個個都苦大仇深的?我不再做這個少主,也不會成為家主,難道,便不是韶家的人了不成?”


    幾人聽到她這近乎玩笑的話語都是有些氣悶,一向沉悶的寒羽便不說了,但是與她最為熟悉的初夏卻是也一個字都不想理她,氣哼哼地轉過了頭,不想看她。


    而卿瑗雖然在後楚磨煉一番後,身上氣質已是天翻地覆,可是在聽到她這麽說的時候,也是瞬間冷下了臉來,眼中有水光閃過。


    燕飛還是那副妖孽的樣子,可是熟識他的人都能夠看出來現在的他有多氣惱。


    少柳和陌桑到底比他們大一點,這種時候居然還能保持著原來的態度不變。


    隻是心中如何想,便隻有他們自己知道了。


    “韶藍,你真的想好了?”


    少柳難得的又一次開口叫了她的名字,盡管,這很有可能是最後一次了。


    竺寧看著他,臉上笑意深深。


    “大哥,你早就猜到了不是嗎?我心意已決,何必多說呢?”


    少柳食指在折扇上扣了兩下,眼中神色不明。


    片刻之後,還是點了點頭:“既然這是你所想,那麽,我便幫你完成這最後一次儀式。”


    “大哥!”


    少柳話音一落,其他幾人都是紛紛開口,震驚地望向少柳和那邊早已料到這樣場景的竺寧。


    如今韶家長老家主皆不存在,他們韶門七使自然便是暫代長老之位。


    韶家一直都有一個規矩,那便是如果一任家主或者少主做了什麽危害到韶家的事情的話,長老們在經過商量之後,可以去除那人身上的家主一職,亦可把人逐出韶家。


    隻不過這麽多年,倒是並沒有這樣的事情出現,慢慢的,大家也忘了韶家的長老竟然有如此之大的權力了。


    隻是竺寧卻沒忘,少柳他們,也沒忘。


    早在竺寧提出讓他們暫代長老一職的時候,少柳便大概猜到了她的意思。


    不過竺寧一直不說,他便也當做那些真的都是自己的猜測,亦是沒有把這件事告訴陌桑他們。


    隻是,在前段時間竺寧的頻繁暗示之下,少柳也是明白,自己的這番猜測,怕是要成真了。


    正好卿瑗也要來長安一趟,他便把這件事先告訴了他,讓他趕了過來。


    至於其他人,都是昨日才知道的。


    今天聽竺寧和他都如此說,自然便會有些難以接受。


    盡管,早一步知道的卿瑗也難以接受吧。


    竺寧看向少柳,然後又把目光掃向每一個人,隻緩緩說出了四個字:“我意已決。”


    看著她堅定的樣子,幾人便知道,再也無法轉圜了。


    從小到大,隻要是竺寧下定了決心要做的,從來都沒有做不成的。而且,在少柳已經同意的情況下,他們便是反對,也沒有什麽差別了。


    隻見竺寧在說完這句話之後便一下子跪在了地上,雙手交叉置於地麵,然後緩緩低下身子,將額頭放於其上,正是一個真正的跪拜大禮。


    而她麵對的,正是少柳不知何時拿到手中的家主令牌。


    清亮的嗓音在暗室之內緩緩響起,讓卿瑗幾人徹底濕了眼眶。


    “不肖子孫韶藍,因一己之故使得韶家麵臨滅頂之災,自覺愧對家族中人,不配家主之位。今日特此請罪,望先祖懲戒。”


    所有人都知道,那件事情不能算是她的錯,陌桑他們都以為她已經走出來了,也不會在時時刻刻背負著韶家五萬多條人命的壓力繼續走下去,可是這個時候,他們才知道,她從來都沒有走出來。


    她依舊背負著那些人命,背負著他們所不知道的愧疚之感。


    那些噩夢,縱使不會再有,可是記憶卻是忘不掉的。


    那一天的漫天血色,一直都在她的記憶中,如跗骨之俎,無法去掉。


    初夏和卿瑗看著她微微顫抖跪伏在地的樣子,突然就不忍心再怪她,也不忍心再拒絕她的意思了。


    若是這樣,能夠讓她心裏好受一點,他們又何必介懷呢?


    就算她再也不是韶家的家主,沒有了那個他們必須要跟在她身邊保護她一輩子的身份,莫非,她便不是韶藍了嗎?


    他們保護的,是韶家的少主,未來的家主,但更是那個與他們一起長大,待他們猶如手足的韶藍啊。


    “第三十九代少主韶藍,因偏信旁人鑄下大錯,韶家五萬人命盡喪,今日特此褫奪韶藍少主稱號,在世人麵前不得提起出身,不得以韶家人自居。是為懲戒。”


    少柳的話音落下時,竺寧猛地抬起了頭,臉上還帶著那抹笑容,可是臉頰邊,卻有淚水劃過。


    種種過往在腦中劃過,那些為了成為一個合格的少主接受無數次生死考驗的日子,那些為了能夠承擔一切挑燈不眠的日子,一一在她眼前浮現。


    如今,她卻是要徹底放下這個牽絆了她十八年的稱唿,可是她卻知道,她根本無法放下。


    隻是,這是她選的路,是她自己做的選擇,也是她應該承擔的懲罰。


    良久,竺寧才終於開口:“韶藍,遵命。”


    然後,便又一次彎下了身子,行了一禮。


    少柳看著她的樣子,心有不忍,但是終究,還是沒有再說別的了。


    既然這樣,能夠讓她心裏好受一點,那便這樣吧。


    “鑒於如今韶家人丁稀少,能夠統率全族之人報仇之人更是沒有,韶藍,你依舊還要擔著少主所要承擔的責任,帶領韶家人報仇,若是最後將功補過,便恢複你少主的身份,如何?”


    說話的人是陌桑,聽到她的話,其他幾人的目光陡然亮了。


    而伏在地上的竺寧身子亦是顫了一下。


    少柳隱蔽地向陌桑遞去一個讚許的眼神,然後便與其他人一起等著竺寧的迴答。


    許久之後,一聲有些沙啞的嗓音響起,在燭火明滅的暗室之中,入了每個人的耳,每個人的心。


    “韶藍必當不負所望。”


    不負,韶家五萬人,不負,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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