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外,有一座孤山,孤山山腳下,有一座十裏長亭。


    這座在大陸上屹立了千年的城池,經過了不知多少風雨侵襲,見證了多少朝代更迭。


    而這座十裏長亭,則是見證了無數發生在長安城之中的生死別離。


    有些人一去不迴,有些人望斷天涯,隔著一段路,卻是隔了一生。


    沈瑾辭離開的時候,自然也是經過了這個十裏長亭,在看到亭中等著的人時,便直接讓人暫且停下,然後,便下了馬車,揮退想要跟上來的護衛和侍女,獨自一人向著十裏亭的方向走去。


    “你這是來給我餞別的?”


    沈瑾辭臉上帶著笑意,看著竺寧手中的酒,眼中也泛起一抹懷念的光。


    這是清棠酒,是當初的韶藍最為喜愛的一種酒,曾經磨著那位釀酒大師磨了好久,才終於得到釀製清棠酒的辦法。


    在她與她交好的那段時間裏,她也是不止一次地品過這種酒。


    倒是沒想到,她今日,竟然能夠再品一次。


    竺寧看著她與往年別無二致的笑容,也是笑了出來:“自然是要與你餞別的,不然你離開長安卻沒有一個人來送,豈不可憐?”


    這話倒是半真半假,沈瑾辭怎麽說都是天燼國的惠安郡主,帶著那些使節離開長安怎麽可能無人來送?


    雖說赫連軒沒有親自來送吧,可是那幾個頗有分量的大臣卻是都來了,雖說赫連銳因為避嫌沒有前來,可是赫連鑠那個家夥卻是推著輪椅過來了。


    要知道,赫連鑠最近可是頗得赫連軒倚重,他來,也是說明了赫連軒的態度。


    不過這些人都是送到長安城門外便停了腳步,卻是沒有一個人會想到來十裏亭送送沈瑾辭。


    當然,作為東道主,東夷的人把人送到門外便差不多了。誰會想到要來十裏亭呢?


    因此沈瑾辭聽了她的話,倒也不惱,隻是笑著端起她方才親自倒的一杯酒,放置唇邊一飲而盡。


    “那我可要謝謝靖安王妃來送我了。這酒,瑾辭喝了。”


    竺寧見她痛快,自然也不矯情,亦是端起自己麵前的酒喝了進去。


    “惠安郡主不必客氣,這清棠酒,本就是專門為你準備的。”


    兩人都知道,永遠都無法喚出對方那個更為熟悉的稱唿了,一個是早已在世人麵前已死的韶家少主韶藍,一個是長安城中那個彈得一手好琴的穀家二小姐,都已經不在了。


    現在她們一個是東夷的靖安王妃,荊國的昭和公主,以後必然會隨著靖安王的腳步一步步走向整個大陸。


    另外一個,是天燼國攝政王唯一的子嗣,是沈氏皇族唯一的女子,封號為惠安,即將徹底踏進天燼的朝堂。


    這個時候,兩人雖然還沒有成為後世史書中針鋒相對的亂世雙姝,但是兩人卻都是已經預見未來兩人相爭的場景。


    沈瑾辭知道,她在心計手段上,永遠都比不過竺寧。但是她卻不得不與她分道揚鑣。


    因為,兩人的立場不同,一個,想要這天下一統。


    一個,想要自己的國家安存。


    僅僅如此,便是注定了兩人以後的結局。


    或許沈瑾辭這輩子都可能贏不了竺寧和蘇錦,但是至少,她不會那麽輕易放棄。現在,還有時間給她準備不是嗎?


    “淮灤境內,容琀酒家。”


    竺寧連著喝了三杯清棠酒,想起來時顏緋塵的囑咐,便放下了已經端起的第四杯酒,緩緩吐出了這麽八個字。


    沈瑾辭聞言一愣,淮灤境,乃是這片大陸上最為混亂的地方。


    那裏不是一個國家,也不是江湖上的任何一個勢力,更不是隱世家族的地方,而僅僅,是大陸上所有人的歇腳之處,處在這片大陸最中央的位置。


    而容琀酒家,更是淮灤境內最為出名的地方,那裏的酒,那裏的茶,那裏的說書人,無一不是最好,基本上每個去淮灤境的人,都是會到容琀酒家一聚。


    原來的竺寧並沒有現在這麽喜歡飲酒,但是當年她第一次去淮灤境的時候,還是去了容琀酒家,就是在那裏,她遇到了沈瑾辭,也遇到了,她現在都不知道身份的那個知己。


    一次是年幼之時,一個是情竇初開之際,那裏,可以說是竺寧最為懷念,卻也最不想再去的地方。


    故人已變,她亦然。


    即便是迴去,也不過物是人非罷了。


    沈瑾辭也是想起了當年的那場初遇,一個髒兮兮的像個小乞丐,一個高貴地如同公主,這樣的兩個孩子,也是不知道是怎麽就這樣一見投緣的。


    其實她也想過,若是她在那個時候,便知道會有今日以酒餞別這一出的話,可是怎麽都不會與竺寧深交下去了。更是不會,加入韶家。


    後來雖然退出,可是韶家那個地方,給她的影響實在太大。


    其實無論是沈瑾辭還是竺寧,都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她們之間的這一段情意,斷之實在可惜,可是不斷,卻也不可能繼續。


    從竺寧開口和沈瑾辭做交易的那一刻起,她們便注定隻能如此了。


    這麽多年來,竺寧真正放在心裏的朋友,並不多,但是沈瑾辭,真的算是一個。


    要不是進入長安之後,沈瑾辭的變化太大,而且她自己也尚且自顧不暇,便是怎麽都不可能會一直想不起來沈瑾辭身份的。


    隻是可惜,等她真正想起來的時候,沈瑾辭已經離開長安了。


    “無憂,我們都變了。”


    沈瑾辭也放下了手中的酒,看著斂去全部氣勢的竺寧,緩緩開口。


    竺寧坐在椅子上,聽見她的話,亦是微微歎了口氣。


    “這世上,誰能一成不變呢?這個世道,又怎麽可能讓人不去改變呢?”


    似是在迴應沈瑾辭,又似是喃喃低語,前後意思差不多的兩句話,卻偏偏讓沈瑾辭品出了不同的意味。


    “無憂,這可不像你啊。我認識的那個人,可是這世間最為厲害的女子,隻需站在那裏,便可以讓人心甘情願地臣服。身上的光華,足以灼傷這世間所有人的雙眼。怎麽不過幾年不見,你就變成了這般沉靜的樣子?”


    竺寧聽到她的話,驀然綻開一抹笑容,如春花初綻,又如煙花般絢爛,入目灼華。


    “瑾辭,你可是第一個用沉靜兩個字來形容我的。你放心,我是怎麽都不可能會一直這樣沉寂下去的。縱使那場大劫之後,原本的那個女子已經死了,可是,我卻依舊是那個可以轉著九轉玲瓏笛,麵對千軍萬馬的無憂。而你,也依舊是那個精明成算,永遠不會輕易認輸的瑾辭。”


    說到這裏,竺寧頓了一下,然後看著沈瑾辭熟悉的眼眸,收迴了那短暫的笑意。


    “不過,以後,我們真的在戰場或者在城破之日相見,便是不知,誰會棋高一著了。”


    這便是正式的斬斷兩人之間全部的聯係了。


    沈瑾辭拿起桌上已經空了的酒杯,放在兩人中間,在竺寧的注視之下倏地鬆手,任由那酒杯直接碎在了地上,留下一地碎片。


    “誰輸誰贏,到時候自會知曉。靖安王妃,多謝你來送我。從此之後,我們之間,當如此杯。”


    竺寧看著她的動作,臉上的笑容也在這一刻徹底收了起來。


    “惠安郡主,如你所願。”


    桌上的另一隻酒杯,亦是被直接掃到了地上,與沈瑾辭的那隻酒杯一樣,粉身碎骨。


    不過,即便是全部都成了碎片,兩隻杯子的碎片之間,也是涇渭分明,一看,便能分出碎片屬於哪邊。


    正如,她們以後的關係。


    兩人看著地上的碎片,心中都有些莫名的惆悵。


    明明,在最初的時候,她們都以為對方會是自己一輩子的好友,可是如今,卻是隻能相逢陌路。


    縱然不是陌路,也必然會是敵人。


    這,便是亂世的無奈了吧?


    沈瑾辭最後看了一眼竺寧,在她與她一樣堅定的神色中默默點頭,然後轉身退出了十裏亭,向著那邊一直等著她的馬車走去,再也不曾迴頭。


    長安城,寄托了她曾經最為美好的祈願,也收藏了她這一生最是無法放下的兩段感情。


    隻是,這也不過是她人生中的一段風景罷了。


    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是赫連銳和沈瑾辭這樣相戀卻不能說出口的亂世中無數人的寫照,也是沈瑾辭和竺寧這樣分崩離析的好友的最後結局。


    長安外的十裏亭,最多,不過再給人十裏長安罷了。


    竺寧看著緩緩駛向遠方的馬車,在十裏亭中默默地站了一會兒,然後亦是毫不留戀地轉身,向著城內走去。


    她必須要迴長安,因為那裏,有著更重要的人,有著,她真正希望的一世長安。


    她和沈瑾辭都沒有看到,十裏亭外的不遠處,一個身形單薄的男子孤獨地立在那裏,手中攥著一個荷包,目光始終落在她們的方向。


    在她們離開之後,那男子也是直接用力,一瞬間,便讓手中的荷包化為了灰燼。


    長安城外,十裏亭內,別離盡演,恩怨,盡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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