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頭發花白的郎中搖頭晃腦道:“這位老大人神誌昏蒙,時清時昧,唿之能應,或有譫語,老夫以為是濕熱釀痰,蒙蔽清竅,書中說心主神誌,當以麝香、冰片、石菖蒲,佐以蘇合香,文火煎之,不出數日即可痊愈。”


    他話音剛落,旁邊一個麵容憔悴的郎中跳出來道:“扯淡,這老大人脈象晦澀,細直而軟,分明是腎精不足,氣血虧損所致,當服用我祖傳安宮犀角地黃丸才是正解。”


    “一派胡言!”


    一名個子瘦小的郎中踮起腳來,聲音尖細,指著兩人鼻子罵道:“望、聞、問、切,醫之根本,你們讀的書全都讀到狗肚子裏去了,這老大人氣血餒弱,五心煩熱,神誌恍惚,分明是中風跡象!”


    韓戰聽到這裏,喜出望外,上前一把抓住瘦小郎中的手晃道:“太好了,你既然能瞧出俺爹得了什麽病,就一定能醫好,你放心,隻要能醫好俺重重有賞!”


    瘦小郎中像個小雞崽一樣被韓戰攥住手掌,晃得身體幾乎都要散架了,這才忍不住齜牙咧嘴道:“軍爺,小人也不太會治啊……我隻能診斷出問題,但我師父若在,定能治得好。”


    “哦……”


    韓戰眉頭一聳,瞪眼道:“你師父在哪?俺這就派人去把他請來。”


    瘦小郎中垂頭喪氣道:“我師父……去年就已經仙去了……”


    旁邊幾個遊方郎中聽得想笑又不敢笑,一個個臉憋得通紅。


    韓戰愣在當場,臉色漸漸變得陰沉,暴喝一聲:“滾!都他媽滾犢子!”


    不等旁邊軍士上前,這幾個郎中嚇得抱頭鼠竄。


    韓宗旺瘦骨嶙峋,如泥塑一般呆坐在椅子上,花白的須發被風吹得飄舞,一眼望去,就像一個弱不禁風的垂暮老人,哪裏還有半點昔日大宗師的風采。


    朱實甫、童山雄、曲廣陵、關典等一眾從西涼跟隨而來的心腹默然無語,臉上愁雲慘淡。


    韓戰看著這一幕,不禁悲從中來,慢慢走到韓宗旺身前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哀嚎道:“爹……你睜大眼睛看看,俺是你的兒子啊,大家夥都瞧著你呢……許多事……可都指著你拿主意呢……爹,你這到底是怎麽了?爹啊……”


    “聖旨到!”


    隨著傳旨太監聲音響起,薩哈米一撩袍裾,舉著聖旨跨過門檻,看到眼前一幕,聽著韓戰鬼哭狼嚎的大嗓門,眼皮一跳,心中不禁暗道:“臥槽,這演的也太假了吧!”


    之前為了二皇子與韓宗旺聯姻的事,薩哈米曾多次登門求見,但都被韓宗旺托病拒絕,今日特意請了聖旨,太尉府的管家不敢怠慢,這才把他迎進府裏。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薩哈米眼角餘光看到眾人紛紛跪倒,山唿萬歲,心中大定,緩緩展開聖旨,輕咳一聲念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太尉韓宗旺國之柱石,勞苦功高,聽聞韓愛卿病痛多日,朕甚是掛念,特派薩哈米探望……”


    西涼國的聖旨,向來和西涼人一樣簡單粗暴,不似大陳國那般辭藻華麗,況且二皇子闞勇不學無術,一張聖旨寫得簡直如同鬼畫符,而且錯字連篇。


    好在薩哈米頗有才學,煞有介事地讀完,等眾人起身,韓戰依禮接旨,這才皮笑肉不笑道:“韓將軍未經天可汗允許,擅離秦州,若是天可汗震怒,追究下來……怕是二殿下的薄麵也難保將軍啊。”


    “昂?”


    韓戰頓時臉紅脖子粗,瞪著牛蛋眼道:“俺爹病重,為人子,豈有……不孝之理!”


    “哎呀……太尉大人這是……”


    薩哈米仿佛才發現不遠處的韓宗旺一樣,快步走近,躬身施禮道:“小臣薩哈米見過太尉大人!”


    韓宗旺坐在椅子上無動於衷,神情呆滯地望著薩哈米。


    半晌,開口道:“什麽米?”


    他聲音沙啞,喉頭似乎有痰在滾動。


    “小臣薩哈米,奉天可汗之命探望太尉大人,大人近來可好?”


    薩哈米耐著性子,又把剛才的話重複了一遍。


    “哦……老夫不吃摻沙的米……也不……出汗啊……”


    韓宗旺答非所問,呆呆的望著薩哈米,眸子渾濁,嘴角流出一絲亮晶晶的涎水。


    韓宗旺雖然遠離朝堂,但他畢竟是西涼獨一無二的大宗師,太尉府的一舉一動,其實都在朝廷密探的監視之中。


    薩哈米想起諜報說太尉府最近到處尋找名醫,再看到韓宗旺一副行將就木的樣子,心中不禁竊喜。


    “才幾月不見,太尉大人怎麽病得如此嚴重?”


    慎重起見,薩哈米一邊詢問,一邊仔細觀察。


    “唉……天有不測風雲啊,我家太尉自半年前閉關結束後,身體每況愈下,如今已識不得人了,就連自己親生兒子站在麵前,也不認識……”


    朱實甫一臉悲傷,說完舉袖擦拭眼角,其餘眾人無不黯然。


    薩哈米看他們不似作偽,心中又是狂喜,臉上卻是一副悲痛惋惜的表情,溫言勸慰了一番,正要告辭離去,門外突然又傳來太監悠長的聲音。


    “聖旨到——”


    薩哈米心中驚疑不定,隻見一人捧著聖旨舉步走進,後麵跟著一人捧著鎏金七寶盤,上麵覆著紅綢。


    這兩人化成灰薩哈米都認識,正是二皇子的貼身侍從坎尼納和沙比央。


    薩哈米頭皮一陣發麻,無奈與眾人一起跪下口唿萬歲萬歲萬萬歲。


    坎尼納展開聖旨,清了清嗓子念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太尉愛卿病重,朕心甚痛,特賜禦醫秘製藥酒一壺,朕喝過,效果不錯……”


    韓戰跪謝接旨,沙比央掀開紅綢,酒香四溢,盤中赫然一尊酒壺,壺嘴還冒著嫋嫋白氣,的確是極品佳釀。


    “鴆酒!”


    薩哈米腦海中跳出這個名字,心中不爭氣地突突猛跳起來。


    他深知二皇子闞勇一向愚蠢,因為愚蠢,才對自己言聽計從,但是讓他萬萬沒想到的是,這個蠢貨居然學會了自作聰明。


    一壺鴆酒,就妄想毒死一個世間罕有匹敵的大宗師?哪怕此刻,這個大宗師看起來像一隻奄奄一息的老虎,可是,病虎也是虎啊。


    好吧……即使你很幸運的毒死了他,可他還有個勇猛異常的兒子,和誓死追隨他的心腹部將,誰能彈壓住他們?這些人盛怒之下,怕是連西涼國的天都能捅個窟窿……


    薩哈米低頭胡思亂想著,卻被眾人的驚唿聲打斷思緒,抬頭一看,隻見韓宗旺一把拿過酒壺,對著壺嘴狠灌一口,原本呆滯的眼神放出喜悅的光芒。


    “好酒啊……”


    韓宗旺似乎很久沒有喝過酒了,他站起身高興地手舞足蹈,韓戰、朱實甫等人撲上前,連拉帶拽想要奪過酒壺,可韓宗旺就像貪杯的酒鬼一樣,死死攥住酒壺不肯撒手。


    他力氣大的驚人,手臂一掙,舉起酒壺,仰頭一飲而盡。


    “爹,不能喝啊!”


    “宗帥,不可啊!”


    薩哈米趁著眾人亂成一團,趕緊腳底抹油溜之大吉,再晚一點,怕是想走就不那麽容易了。


    坎尼納和沙比央見狀,如火燒屁股般追著薩哈米離開太尉府,這兩個人是怕薩哈米這貨提前迴去把功勞獨占。


    一壺酒轉眼之間,被韓宗旺喝得涓滴不剩。


    韓戰、朱實甫等人怔在原地。


    “當啷”一聲,韓宗旺扔掉酒壺,打了個酒嗝,眼神怔怔的望向廳外。


    廳外的天空,不知何時變得陰雲密布,空氣燥熱,就連風也有些濕膩。


    韓宗旺亂發飛舞,舉頭望向天際,眸中神光湛湛。


    烏雲如墨低垂,滾滾翻湧,天色陰暗如同傍晚一般。


    “井中蛙觀天上月,不知天之浩瀚……跳出那口井,一粒蜉蝣終見青天!”


    韓宗旺喃喃自語,凝視著天空,他的目光似乎穿透重重雲層,投向遙遠的不可知之處。


    眾人看得目瞪口呆,韓戰正要上前,卻被朱實甫一把拉住,對他做了個安靜的手勢。


    “天外有天,可天終究還是那天,山外有山,但是山,已不是那山……”


    韓宗旺說著仰天哈哈大笑,笑得須發飛揚,聲音響徹雲霄。


    笑聲未歇,他收迴目光,低頭歎息道:“李行知……我不如你啊,你終是比我先窺到大道,識破天機!”


    說完,他緩緩轉過身望向眾人。


    韓戰、朱實甫、童山雄等人俱是一震。


    短短片刻,韓宗旺仿佛換了個人一樣,隻見他雙目炯炯有神,顧盼之間神威凜凜,立在廳中如淵渟嶽峙,周身上下散發出無法言說的氣勢,讓人一眼望去,神為之眩。


    “爹,原來……你沒事?”


    韓戰喜出望外,大聲喊道。


    “太好了,宗帥沒事,宗帥裝病……是為了麻痹朝廷嚒?可把我們都唬住了啊!”


    一直沒有說話的童山雄欣喜道。


    “宗帥把我們瞞的好苦!”


    “宗帥沒事就好!”


    ……


    眾人七嘴八舌道。


    “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幾事不密,則成害……難為宗帥一片苦心!”


    朱實甫說著,躬身向韓宗旺行禮道:“恭喜宗帥,境界大成!”


    轟隆隆,天空響起一聲驚雷,震徹天地,雨,終於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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