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外,風雨瀟瀟。


    殿內明黃的燭燈下,陳帝放下手中奏折,眉宇間鎖著憂慮,一旁端坐的太尉童環,欠了欠身子,滿臉堆笑道:“陛下勿憂,今年的汛情雖然提前了一些,不過……之前挖掘的河道正好派上了用場,按照目前的進度,待到明年入秋,淮陽段運河可基本完工!”


    說到這裏,他撫掌欣然道:“一條運河,解民於倒懸,將來薊州、益州、沂州等地百姓必將感念朝廷天恩浩蕩,陛下此舉,生佛萬家之香火,創下不世之功業!”


    陳帝眉宇稍展,拊掌在案上頓了頓,歎息道:“若滿朝文武,都似你這般體諒朕的苦心,朕……又何來憂慮?如今我大陳與西涼國、東揚國並立於世,強則強,弱則亡,夫強不自強,因弱以奉強……


    我大陳將來勢必一統天下,然而攘外必先安內。現在朝中還有許多不諧之音,朕不想聽……朕想要做的事情,更不會因為一些人的掣肘而放棄!”


    陳帝說到這裏,聲音如風雷激蕩,在殿內迴響,震的童環耳膜嗡嗡之響,殿外的風雨也似乎靜止。


    就在此時,一個小黃門小心翼翼的走進來,俯身低聲道:“陛下,魏知臨在宮外求見。”


    “嗯?”


    陳帝眸中精光一閃而逝,沉聲道:“宣他進來!”


    小黃門低頭稱是,就要轉身離去。


    “且慢——”


    陳帝目光閃爍不定,微一沉吟,斷然道:“你去告訴他……朕近日清修辟穀,除了早朝之外,任何人等,一律不見!”


    待小黃門走出殿外,童環撚須沉吟道:“這魏知臨輕易不來宮中走動,陛下為何……”


    “他能有什麽事?還不是為了那個劉大夏!”


    陳帝冷哼一聲,有些煩躁地推開桌案,站起身道:“說起此事,還要勞煩童愛卿,你去大理寺刑獄一趟,看看那個劉大夏……這個老東西貪汙受賄,拒不認罪,你替朕……曉以大義,好生勸慰,希望他能……迷途知返。”


    “臣……遵旨!”


    童環起身恭敬行了一禮,告別陳帝,徑直出了皇宮,坐上馬車向大理寺行去……


    馬車在大理寺外的柳樹下停住,童環緩緩下車,貼心的趕車仆人給他披上黑色防雨鬥篷,撐起一把油紙傘。


    童環接過雨傘,走進大理寺刑獄,摸出太尉腰牌,說明來意,並謝絕了獄卒的帶路。


    剛才挨了一巴掌,又收了一錠銀子的獄卒,點頭哈腰的給他指明了方向。


    童環官居太尉,做為武官之首,卻向來不喜歡與先帝的老臣子打交道,劉大夏是左金吾衛將軍,功勳資曆都在童環之上。


    兩人素無交集,隻是童環曾做過都尉觀察使,隸屬於左金吾衛的軍部,也算是曾經劉大夏的下屬。


    陳帝登基以來,童環升遷極快,如今要見曾經的上司,心中難免有些扭捏。


    走過幽長的甬道,他將黑色鬥篷套在頭上,拉起前襟,渾身上下裹得嚴實,隻露出一雙眼睛。


    像一隻黑色幽靈一般,飄過甬道,飄過一排排空蕩蕩的牢房,在關押劉大夏牢門外站住,輕咳一聲。


    劉大夏正坐在牢房床上,怔怔出神,聽到聲音,迴頭一看,白眉頓時揚起,目光銳利。


    童環手撫著牢房的鐵欄杆,望著劉大夏幽幽道:“劉大夏,陛下問你,你可知罪?”


    劉大夏兩眼如銅鈴般瞪著他,半晌沒有迴答,胸口劇烈起伏著,童環暗自疑惑,又開口問了一遍。


    隻見劉大夏“嗷”的叫了一聲,一個餓虎撲食搶上前來,隔著鐵欄杆的間隙,狠狠一拳。


    “又他娘的迴來戲耍老子!”


    隨著一聲怒吼,缽大的拳頭砸在童環臉上。


    ………


    紫宸殿裏,陳帝批完一份奏折,端起茶盞呷了一口,茶水已涼,陳帝微微蹙起眉頭,殿外突然傳來喧嚷聲,他剛放下手中朱筆,一人連滾帶爬的闖了進來。


    “陛下……陛下!你要給微臣做主啊!”


    童環跪在地上,扯著嗓子嚎啕大哭,哭的肝腸寸斷,如喪考妣。


    陳帝有些納罕的起身道:“愛卿這是……”


    話未說完,陳帝看到童環揚起的臉,頓時嚇了一跳。


    隻見童環嘴角淤青,頭發淩亂,一隻眼睛烏青發紫,腫的隻剩一條縫。


    “童卿怎麽……變成這般模樣?”


    陳帝吃驚問道。


    “陛下……微臣奉了您的旨意去見劉大夏……那個老東西卻不由分說……上來就是一拳……微臣對他曉以大義,痛陳利害……他……他卻抓住微臣……又是一頓好打……


    陛下啊……劉大夏飛揚跋扈,絲毫不把您放在眼裏……他說……他就是沒貪汙銀子,您能拿他怎麽樣……”


    童環伏在地上,痛哭流涕。


    “混賬!”


    陳帝氣得渾身發抖,一拳重重捶在案上,怒聲喝道:“來人!”


    一個小黃門應聲而入,身後跟著兩個甲胄鮮明的禁軍。


    “傳朕口諭……劉大夏兇頑不靈,毆打朝廷命官,置皇家體麵於不顧,著大理寺嚴加審訊!”


    陳帝望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童環,咬了咬牙道:“杖責三十,以儆效尤!”


    大理寺刑獄內,劉大夏被幾個獄卒按在地上,兩個獄卒掄起板子,劈裏啪啦一頓打。


    板子打在臀部,清脆的聲音漸漸變的沉悶,劉大夏皮開肉綻,身下洇出一團殷紅。


    他緊握拳頭,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指甲深陷掌心,卻是咬緊牙關,一聲不吭。


    劉大夏此時腦海裏想的滿是與童環見麵的一幕幕。


    那個狗賊吃了我一拳,拉下鬥篷露出那張狗臉,我才知道打錯了人……


    那個狗賊假惺惺的勸慰我,還說什麽陛下擔憂我的身體,我呸……


    那個狗賊說,隻要我說出知行院有反心,陛下就會赦免無罪,狗日的,當我劉大夏是什麽人?


    攀咬他人,陷害無辜,我隻恨剛才那一拳打的不夠狠……


    那個狗賊還說,若我不按他說的去做,後半輩子就在這大牢裏度過,他娘的,老子什麽時候被人脅迫過……


    那狗賊在鐵欄外說的得意忘形,距離我越來越近,被我伺機抓住衣襟,劈頭蓋臉一頓削,真他娘的過癮……


    陛下啊陛下,如今您坐上龍椅,就不要我這個老臣了麽?


    您這樣逼臣,是讓臣去死啊……


    是了,是了,他連知行院都容不下,又怎麽能容下我這把老骨頭……


    劉大夏思緒萬千,一時百感交集,心中悲涼不已。


    “劉大夏,你到底認不認罪?招不招?”


    一個聲音打斷了劉大夏的思緒,三十大板打完,麵目兇悍的典獄頭目,惡狠狠說道。


    “招……老子全招!”


    劉大夏咳嗽一聲,掙紮著要爬起來,觸到臀部的傷口,讓他身子不禁哆嗦。


    兩個獄卒上前攙扶,卻被劉大夏掙紮著甩開,他顫巍巍的站直身子,悲憤道:“老子……攏共收了銀子……兩萬六千三百五十二兩……”


    一旁刑獄官聽到這裏,精神一振,趕緊拿出筆墨記錄。


    “其中六千兩銀子……老子分給了當年黑虎軍的遺孀,她們的漢子跟隨先帝跟隨我,戰死沙場,剩下這些孤兒寡母,老子得管,年年給他們送錢……


    其中三千兩給了“餘慶堂”,五千兩給了撫恤司,這些年追隨我的老兄弟……都老啦,他們一身傷病,有些人吃藥都沒錢,“餘慶堂”的藥錢,老子給付了!


    老子的那些老兵,他們傷的傷、殘的殘,靠朝廷每個月給的那點銀子……根本就活不下去,老子讓撫恤司每年多給他們點銀子……


    剩下一萬兩千三百兩銀子,老子買了三萬六千七百擔糧草,運往蘭州大營……前線糧草吃緊,老子餓著,也不能讓他們餓著……”


    劉大夏說到這裏,哈哈大笑,笑中帶淚,高聲喊道:“老子打了一輩子仗,替先帝擋過刀……擋過槍,如今被奸人陷害,落到你們這些兔崽子手裏,要殺要剮,你們來吧!


    我劉大夏死後,要問一問先帝,我對不對得住陛下?我要問一問先帝,我劉大夏算不算貪汙受賄?


    先帝呐……你在天有靈,睜開眼睛看看吧!”


    劉大夏越說越悲憤,他須發皆張,聲音蒼涼,仰天咆哮。


    “押下去,押進大牢!”


    典獄頭目臉色難看,擺了擺手,幾個獄卒架起劉大夏向甬道走去,負責記錄的刑獄官咬著筆頭,愁眉苦臉。


    外麵夜色漸濃,大理寺刑獄內已伸手不見五指,有獄卒點起蠟燭,燭光照著典獄頭目、刑獄官等人的臉,森森然如厲鬼一般。


    眾人望望供詞上寥寥數語,麵麵相覷,耳邊聽著遠處傳來劉大夏的笑罵聲,沉默不語……


    劉大夏被扔進大牢裏,臀部傷口迸裂,鮮血淋漓,他掙紮著爬起來,哭笑怒罵,形若癲狂。


    夜漸深,劉大夏心酸委屈湧上心頭,痛苦疲憊煎熬著身體,他雙目赤紅的望向四周,在微弱的光線中,看清楚鐵欄上方的一處橫欄,緩緩解下腰帶……


    翌日清早,獄卒發現劉大夏上吊自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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