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繁華的洛陽城停下了一天的喧囂,逐漸歸於平靜。


    帝都的夜晚雖然沒有宵禁,但燈火輝煌的街上已幾乎沒有行人,一彎月牙清冷,幾點繁星蒙蒙,遠處的皇城宮闕亮起一盞盞燈籠,在黑暗裏更顯得巍峨壯觀。


    寂靜的街上時有甲胄鮮明、持戟跨刀的小隊士兵走過,他們訓練有素,步伐整齊,是拱衛京師的禁軍精銳。


    皇宮宣室殿裏,陳帝趙昌伏在案上批閱奏折,一旁的小太監手裏拿著一枚銀簪,輕手輕腳的將案上油燈又挑亮了一些。


    大太監趙德祿從外麵躬身悄悄趨近,低聲輕喚道:“陛下……殿前指揮使馬祖德殿外覲見。”


    “嗯……”陳帝從一堆奏折中抬起頭,似乎有些疲憊地揉了揉太陽穴,沉聲道:“宣他進來。”


    馬祖德步履沉穩走進殿,跪下對陳帝見禮完畢,俯身道:“陛下,國師有消息了,上次國師出京,陛下讓臣……全力探查國師下落。臣命屬下協同羽林衛,以及天下各州郡的斥候探子,如今已查明,國師兩天前,曾在山東登州出現。”


    “哦……”陳帝挑了挑眉毛,豁然站起身,臉色森然道:“你再說一遍,他去了哪裏?”


    馬祖德見狀心中一緊,把腦袋垂得更低,伏在地上又小心翼翼地重複了一遍。


    陳帝一把操起案上的油燈,疾走兩步,伸手拉開案邊牆上的帷幔,現出一張極大的疆域地圖。


    他一手舉著油燈,一手在地圖上摸索找尋著,看的專心致誌。


    馬祖德低頭大氣也不敢喘,太監們屏住唿吸,殿內安靜的連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能聽得見。


    “砰…砰”……陳帝在地圖上找到了登州的位置,狠狠用兩根手指節叩了兩下。


    “在這裏……海邊?登州臨近大海,這個老……老先生是要出海啊?他想做什麽?”陳帝吸了一口氣,似乎有些憤然。


    他轉身將油燈放在案上,看到仍伏在地上的馬祖德,嘴角擠出一絲笑意,溫言道:“平身吧,你這次做的很好,以後要學的機靈一點,要會為朕分憂……你傳令各州郡斥候,密切注意國師的一舉一動,一有消息,速速報來!”


    馬祖德如蒙大赦站起身,陳帝臉上陰晴不定,手指輕輕敲打著桌案:“咱們這位老先生,是一點不讓朕省心啊。海上風急浪大,倘若有個閃失,讓朕……將來有何麵目去見九泉之下的先帝?你們要……看顧好國師,勿使朕……背負不仁之名!”馬祖德諾諾稱是,陳帝疲憊地揮了揮手,他趕緊小心退下。


    陳帝緩緩坐下,又揉了揉眉心,雙目微闔輕輕靠在椅背上,時而眉頭緊蹙,時而嘴角噙笑,時而臉上又湧現一絲戾氣,心裏不知在想些什麽。


    周圍幾個太監宮女都小心翼翼的,就連走路也是輕點腳尖,生怕觸了黴頭。


    良久,陳帝睜開雙眼,看了看四周,招招手道:“德祿啊,朕,有些倦了,你來,給朕捶捶腿,其他人退下吧。”說完懶洋洋地伸出一條腿,放在一旁錦墩上。


    一眾太監宮女躬身退出宣室殿,趙德祿躬身趨近,跪坐在地,將陳帝大腿抱在懷裏,握著雙拳輕輕捶打。


    “德祿啊,朕管理這偌大的國家,每天要操心的事情很多,但總有一些人啊,不讓朕省心,你知不知道這世上哪兩種人最難管?”陳帝慢悠悠地問道。


    “陛下……奴才隻知道服侍陛下,奴才愚鈍,實在不懂這些。”趙德祿低著頭,小聲應道。


    “嗯……這世上啊,習武之人最難管,尤其是那種將武力練到頂尖的。這種人表麵上看著溫良謙恭,其實誰也不服,甚至匹夫一怒,弑君刺駕。還有一種是讀書人,這種人更為可惡,口是心非又會顛倒黑白,他們手中筆堪比刀槍,不但殺人而且誅心。德祿啊……你說這兩種人是不是最該殺!”陳帝似自言自語一般對趙德祿道。


    趙德祿嚇得不敢說話,把頭埋得更低。陳帝又自顧自道:“俠以武犯禁,儒以文亂法,最最可恨的是有人能將此兩者合二為一,文武雙全,世間一流,哼哼……真以為朕就奈何不了嗎?”


    陳帝低頭看了一眼埋首不語的趙德祿,喟然長歎道:“德祿啊……朕的心裏……苦啊!朕,雖然富有四海,坐擁這萬裏江山。可是……朕,連個說體己話的人都沒有,朕是個真真正正的孤家寡人呐。先帝臨終將這千斤重擔交付予朕,朕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天下間的百姓人人都以為做皇帝最是舒服不過,他們都羨慕朕,嫉妒朕,甚至……總有些個刁民想害朕。實則,這做皇帝是天底下一等一的苦差事啊,誰又能知道、能體諒朕的難處,朕心裏苦啊……”


    趙德祿嚇得不敢言語,隻是賣力給陳帝捶著腿。


    良久不聽陳帝說話,他偷偷抬頭看了一眼,才發現陳帝頭枕椅背,不知何時已然熟睡……


    定鼎相府,案上的燭火通明。丁文若一手托腮坐在案邊不知在想些什麽,另一隻纖細小手放在膝頭,偶爾伸出一根蔥玉般白淨的手指,在膝頭比劃著什麽,她臉頰微帶紅暈,細長的睫毛覆著眼簾,怔怔出神。


    “文若,這麽晚了,怎麽還不去睡?”丁非庸放下手中的筆,拿起放在一旁的茶盞,輕啜一口,似笑非笑地問道。


    “哦……我……我今晚不是很困,我這就去……睡,父親也早點歇息。”丁文若聽到父親問話猛然驚醒,略帶慌亂的迴答道。


    “嗯!去吧……”丁非庸慈愛地看了一眼丁文若,忍不住又道:“其實……這世間才華橫溢的少年數不勝數,今日那兩少年是不是驚豔到你?你自幼跟隨在你爺爺身邊,什麽樣的人傑沒有見過,何曾如此失神?”


    “父親……你……你不許胡說!”丁文若被窺破心事,柔美的臉上浮現一抹緋紅,低聲嗔怪道,站起身向內堂走去。


    “好好好,為父不說你,說說他們兩個……”丁非庸捋著烏黑的長須笑道。丁文若聞言不由放緩了腳步。


    “那個叫何安的少年品性高潔,堅韌不拔。他的書法別具一格,融匯曆朝名家之所長,墨跡淋漓間有金石鼓蕩,隱然已有大家風範……年紀輕輕就有如此造詣,縱然有名師指點,也要有相當超絕的天賦和悟性。要知道書法一道,除了勤學苦練,沒有任何捷徑可走,隻有日複一日枯燥乏味的臨帖摹帖,所以此子性格堅韌可見一斑。今日與他談話中,許多問題他並非一味附和,對待問題的態度與解決問題的方法,既不激進也不消極,卻是表現出了與他年齡不甚相符的成熟。隻有經曆過世事磨難的人,才會盡早成熟,才會在這個年齡如此沉穩。他應該是出身低微,自幼清貧……”


    丁非庸看丁文若聽的入神,此時故意住口不說,笑吟吟地拿起茶盞喝了一口。


    丁文若正側耳聆聽,父親卻話語停頓住,她轉頭看到父親臉上的笑意,嬌嗔的跺腳道:“父親,你笑的……好讓人討厭,快點說嘛,人家還要去睡覺呢!”


    丁文若母親去世的早,丁非庸對自己這個寶貝女兒十分溺愛,當年為了愛女甚至敢掌摑國公顧輕舟,平日裏雖然督導丁文若功課甚嚴,但有時也喜歡開一些無傷大雅的小玩笑。


    見自己寶貝女兒生氣,忙吐掉嘴裏的一片茶葉,繼續道:“何安出身低微,雖然自幼貧窮,但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誌。他提筆幾乎不假思索的就寫下《易經》開篇“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可見此人心中胸襟抱負,絕非凡夫俗子!品性高潔這四個字的評語,他是當的起的……


    至於那個叫範大誌的,看似憨厚愚鈍,實則心思玲瓏剔透,而且這個少年讓為父更是吃驚。許多佶屈聱牙晦澀難懂、甚至為父都遺忘許久了的典籍他都能如數家珍。在我的有意試探下他竟然能大段大段的倒背如流,這絕非是臨時做了功課,或者為了能在人前顯擺學問,裝點門麵的皮毛功夫。要知道學問方麵是做不得假的,一個人學問深淺,一張嘴說話間可見端倪。為父這麽多年來從未見過如此聰慧之人,今日甚至一度有收他做弟子的念頭。可惜此人性情痞懶,他若有何安的勤奮秉性,將來的成就不可限量!”


    丁非庸說到這裏,一臉痛惜地搖搖頭道:“這世間果然是金無足赤人無完人。這個家夥雖然相貌平平,但論聰慧過人,他遠在何安之上。你不要被他庸俗不堪的外表所蒙蔽,所謂大智若愚,說的就是這種人!好了……文若,為父要講的都已講完,以後學業方麵倒是可以向他們兩個多多請教學習,時辰不早了,你快點歇息去吧!”


    丁文若聽到父親說的頭頭是道,腦海中不禁又浮現那個俊逸少年,長身玉立執筆揮毫的身影,臉頰不由一熱。再聯想到他旁邊那個痞懶癡肥的小胖子,眉眼間拂過一抹笑意,聽到父親催促自己休息,低低應了一聲,轉身腳步輕快的向內堂走去。


    丁非庸吹熄了燈,走出房門,穿過一道迴廊,緩步走向父親的寢臥,還未進門就聽到劇烈的咳嗽聲。


    他推開門,一個仆人剛剛服侍丁奉元喝過藥,房間裏彌漫著一股濃重的藥味。微弱的燈光下,丁奉元躺在榻上,這位昔日宰相如今眼窩深陷,發髻淩亂,已被病痛折磨的形銷骨立。


    仆人看到丁非庸進來,躬身退了出去。丁奉元掙紮著剛坐起身,又捂著胸口劇烈咳嗽起來,丁非庸坐在榻邊看著父親麵色潮紅,咳的撕心裂肺,用手輕輕拍打他的脊背。


    丁奉元咳的脖子上青筋凸起,顫巍巍地從懷裏掏出一方雪白的手帕捂住口,半晌咳聲止住,拿開手帕,上麵殷紅一片。


    “父親……”丁非庸暗暗心驚,不久前知行院首程子涯才給父親金針度穴,眼看病情已然好轉,怎麽如今又咳的如此厲害?


    “庸兒……為父已是……病入膏肓,在你心裏……還怪為父當初不允你入朝為官的吧。你允文允武……確是國之棟梁……可堪大用……但是……”丁奉元喉結滾動,聲音略帶沙啞,艱難地說道。


    “父親……如今朝堂詭譎多變,孩子早已淡了那份心思,您老……”


    他話還沒說完,丁奉元擺了擺手打斷道:“自從先帝駕崩……滿朝文武唯有李行知……一人……可以托付。今上……不似先帝那般雄才大略、納諫如流,也不如……大皇子寬厚仁愛。先帝春秋鼎盛……卻……卻突然龍奴賓天……如今迴想起來……這朝廷上下,有許多事情……透著詭異……”丁奉元說到這裏,又忍不住痛苦地咳嗽起來。


    良久,他一邊喘息一邊說道:“不管將來……發生何事,你……切記……李行知師徒……知行院……是唯一可以托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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