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表情很沉靜,不焦不燥,不慍不怒。越是這樣,我越是對他“冰冷的決心”


    心懷畏懼。


    我已對人類發展有十幾年的研究,自信對人類社會的大勢可以給出清晰的鳥


    瞰,不過在此刻我仍願意多聽聽別人的意見。我走訪了很多專家:數學家,未來


    學家,物理學家,數學物理學家,生物學家,當然也少不了社會學家。所有人對


    “60年後人類社會就會崩潰”這種前景哈哈大笑,認為是天方夜譚。隻有一位生


    物社會學家的觀點與之稍有接近。他說:地球上已發生無數次的生物滅絕,科學


    家們設想了很多原因,其中之一是該物種的生態動力學崩潰。生物的進化(也包


    括社會的進化)都是高度組織化、有序化的過程,它與宇宙中最強大的機理——


    熵增定理背道而馳,因而是本質不穩定的。這就像是堆積木,堆得越高越不穩定,


    越過某個臨界點必然會譁然崩潰。生物(包括人類)屬於大自然,當然不能違背


    這個基本規律。


    他的解說讓我心中沉甸甸的,但他又笑著說:“不過,這當然是遙遠的前景,


    可能是1 億年後,可能是10億年後。至少現在看不到任何這類跡象,要知道,積


    木塔倒塌前也會搖晃幾下的,也有相應的徵兆啊!”他哈哈笑著,“告訴你那位


    朋友,最好來我這兒進行心理治療,我不收費。”


    他們都把林鬆自殺的決心看作一出鬧劇,而我則驚恐地聽著定時炸彈的嚓嚓


    聲在日益臨近。七天之後,林鬆對我平靜地說:他又進行了最嚴格的驗算,那個


    公式(包括60年後的崩潰)都是正確的。我哈哈大笑(但願他沒聽出笑聲中的勉


    強),說,那好吧,咱們打個世紀之賭,你我都要活到那一天——對我來說很難,


    要活到100 歲呢,但我還是要盡力做到——咱們看看誰的觀點正確。說吧,定什


    麽樣的賭注?我願意來個傾家之賭,我是必勝無疑的……


    林鬆微笑道:“時間不早了,再見。”


    第二天林鬆向學校遞了長假,駕車到國內幾個風景區遊玩。臨走前告訴我,


    他不再想那件事了,有關的資料已經全部從電腦中刪除。我想,也許走這一趟他


    的心結會有所釋放。但我錯了,一個月後傳來他的噩耗,是一次交通事故。交通


    監理部門說,那天下著小雨,剛濕了一層地皮,是路麵最滑的時候。他駕車失控,


    撞到一棵大樹上。不過我想,這不是他真正的死因。


    曾爺爺的敘述遠沒有這樣連貫,他講述中經常有長時間的停頓,有時會再三


    重複已講過的事。而且越到後來,他的話頭越淩亂,我努力集中精神,才能從一


    團亂麻中抽出條理。他累了,胸脯起伏著,眯著眼睛。阿梅幾次進來,用眼色示


    意我:該讓老爺子休息了。我也用眼色示意她別來幹擾。不把這件事說完,老爺


    子不會中斷的。


    曾爺爺說,林鬆死了,剩下我一人守候著這場世紀之賭的結局。我當然會贏


    的,隻要神經正常的人都確信這一點。但有時候,夜半醒來,也會突然襲來一陣


    慌亂。林鬆說的會不會應驗?他是那麽自信,他說數學是上帝的律條,大自然的


    指紋,數學的詛咒是不可禳解的宿命……直到我活到百歲誕辰,我才敢確切地說


    :我贏了。


    曾爺爺總算講完了,喃喃地說:“我贏了,我贏了啊。”我適時地站起來說


    :曾爺爺,你贏了,這真是一件值得慶賀的事。現在你要好好休息一下,晚上還


    有一個盛大的壽宴呢。我在壽宴上再為你祝賀。


    我扶他睡好,輕輕走出去。阿梅對我直搖頭,說老人家的心思可真怪。他真


    是為了那個世紀之賭才強撐到100 歲?還有那個林鬆,真是為一個公式去自殺?


    都是些不可理喻的怪人。我沒有附和她,我已經被曾爺爺的話感染了,心頭有一


    根大弦在緩緩起伏。


    宴席備好了,我讓機器人管家服侍老人起床。管家少頃迴來,以機器人的死


    板聲調說,何慈康先生不願睡醒。鬥鬥立即跳起來,說:老懶蟲,我去收拾他,


    老爺爺最怕我的。他嚷著蹦跳著去了,但我心中突然格登一下:管家說的是“不


    願睡醒”,而不是“不願起床”,這兩種用詞是有區別的,而機器人用詞一向很


    準確。我追著兒子去了,聽見他在喊“老懶蟲起床”,他的語調中漸漸帶著焦灼,


    帶著哭腔。我走進屋,見兒子正在搖晃老人,而曾爺爺雙眼緊閉,臉上凝固著輕


    鬆的笑意。


    曾爺爺死了,生活很快恢復平靜。他畢竟已經是百歲老人,算是喜喪了。鬥


    鬥還沒有適應老爺的突然離去,有時追著我和阿梅問:人死了,到底是到什麽地


    方去了,還會不會迴來……不過他很快就會把死者淡忘的。


    隻有我不能把這件事丟下。曾爺爺的講述敲響了我心裏一根大弦,它一直在


    緩緩波動,不會靜止。我到網上去查,沒找到有關那個公式的任何資料。那個水


    花已經完全消失在時間之河裏。在造物主眼裏,什麽驚心動魄的事件都可一笑棄


    之。但我不死心。我憶起曾爺爺說他谘詢過某位數學家,那麽,他該是帶著公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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