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的話宋喻明已經說過不下三遍了,一次次地失敗,他覺得很丟人。


    “我知道你不喜歡我抽煙,我一天抽得不多,也能做到不把煙味帶迴家,但偷偷躲著你,感覺更不好。”


    那是肯定的。之前宋喻明不當著他麵抽,程向黎還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過問。但作為男朋友,性質就不一樣了。


    “沒事,我不說你。先坐下來聊聊吧。”他把宋喻明按到沙發上,拿過了他手裏的杯子,“要喝水嗎?”


    “再幫我加一勺蜂蜜和冰。”宋喻明拿了個枕頭靠著,還是提不起精神。


    前幾次戒煙他也是這樣,每次都找借口,告訴自己不能影響工作狀態,於是又開始抽。


    程向黎背對著他在廚房忙活了一陣,把一杯冰水放到茶幾上:“我記得你說你才抽了兩年,每天抽的也不多,怎麽會這麽難戒?”


    宋喻明吃完薄荷糖,反而更加渴。但他沒急著喝水,把臉埋進抱枕裏:“對不起,上次你問我的時候,我少說了一年。其實到現在……差不多快四年了。”


    “……”程向黎輕輕撇了下嘴,沉默地垂下眼,看向地上,“戒不掉是因為工作壓力大嗎?”


    “一開始是因為我實在太不適應這裏的工作了,劉澤辰又經常和我吵架,我實在不知道怎麽辦。”宋喻明像個沒考一百分,拚命給自己找借口的小孩,“劉澤辰越不讓我抽,越和我吵架,我就越想抽……到後麵就戒不掉了。”


    煙民一般都會經曆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是嚐試,然後抱著僥幸心理,以為自己天賦異稟,隨時都可以停掉,不會上癮,等徹底陷進去的時候,就追悔莫及了。


    對於宋喻明來說,抽煙可以幫他排解壓力,暫時忘記家庭的煩惱。


    特別是像醫生這類職業,宋喻明需要在工作中時刻保持清醒的頭腦,所以他給自己找了一個借口。


    他不想在程向黎麵前多提煙民的心路曆程,畢竟程向黎的爸爸是緝毒英雄,自己還去祭拜過他。


    “程向黎,你要是覺得我沒用就罵我吧,特別是看到我煙癮犯的時候,是不是感覺和吸毒一樣……”宋喻明埋著頭,不敢和他對視。


    迴想起第一次看他吸煙的樣子,程向黎還是下意識歎了口氣。


    宋喻明說得沒錯,確實有失望。他還記得那天,看到宋喻明穿著白大褂,站在醫院的涼亭裏抽煙,一臉平靜地和自己討論生死問題,他眼前有一種強烈的割裂感這麽優秀的醫生,怎麽偏偏就學了抽煙?


    但他還是抬起手,拍了拍宋喻明的肩:“煙和毒我還是能分清的,我要是真的討厭,第一次看你抽的時候就轉頭走了。”


    “真的嗎?”宋喻明抬頭看他,表情忐忑得像隻要被主人拋棄的貓。


    程向黎點了點頭,寬大的掌心隨之拍了幾下:“戒煙說到底是為自己。你要是顧及我的感受,大可以每天偷偷抽幾根,反正我也不是每天都陪在你身邊,噴點薄荷水,用消毒液洗幾遍,就糊弄過去了。”


    宋喻明心虛地揪起衣領:“你能聞出來?”


    “我也是今天才發現的,原來你身上不全是藥水的味道。”程向黎又用力吸了口氣,聞著他身上淡淡的薄荷味。


    像一種廉價的香水,混在那身洗不掉的消毒水味裏。


    宋喻明垂下眼睛,感覺徹底沒轍了。


    “其實我很高興,你能主動和我說這個。換做我,也許沒勇氣和你坦白。”程向黎把手放下來,摸到了他擱在膝蓋上的手,“再試一次吧,這次我陪你。工作上的事情我沒辦法,但至少我不會像劉澤辰一樣,經常和你吵架。”


    程向黎說的是“不經常”。


    宋喻明眨了眨眼:“也就是說我們還是會吵架?”


    程向黎沒想到他的關注點在這裏:“這個不可避免吧,就算是和自己溝通,偶爾也會生悶氣,對吧?”


    “那我們今天算吵架嗎?”宋喻明小心翼翼地看他。


    “當然不算,算談心。”程向黎依然握著他的手。


    “……”宋喻明突然不知道說什麽好。


    他覺得程向黎這個人,真的是越看越有味道。雖然自己一身小毛病,但在麵對別人的問題時,就和處理險情一樣,無論多致命的情況,都能果斷冷靜,一擊正中要害。


    “captain,你什麽時候能把安慰人的本事放到自己身上?”他的語氣活潑了一點。


    程向黎輕笑了一聲:“你不也一樣嗎,宋醫生。人都是不會給自己開藥的。”


    “什麽意思?”


    “你剛才在給自己查文獻吧,我看到了withdrawal這個詞。”


    withdrawal,有撤迴、取款的意思,在醫學上指戒斷反應。


    宋喻明一驚:“你居然認識這個詞?”


    “不要小看了我們國家民航飛行員的英語水平。”


    “這也不是民航專業詞匯啊。”


    “我高考英語130,這是我們高中的必修詞匯。”程向黎淡淡道。


    宋喻明險些罵出一句髒話。十五年前學的東西還能記這麽清楚,程向黎還敢說自己腦子不好使?


    宋喻明有些生氣,感覺自己又被騙了。這一氣,煙癮沒了,人也不困了。


    他想做點什麽緩解尷尬:“程向黎,要不我們看部電影吧?”


    程向黎看了眼表,已經九點半了:“可以,不過隻能看一小時。我今天十一點前要睡。”


    “我也是。”宋喻明打開電視,在電影頻道裏翻了好久,想要和他看一部航空題材的作品。


    找了很久,他突然想起什麽:“《壯誌淩雲》怎麽樣?湯姆克魯斯主演的那個。”


    程向黎點了點頭,愣了幾秒,猜出了他的用意。


    去年初見宋喻明時,他的車裏就放著《壯誌淩雲》的主題曲。


    在沉悶的初夏夜晚,在剛經曆過一次默契的救援之後,他的手上還沾著宋喻明的汗,帶著宋喻明身上的藥水味。


    一首懷舊又跌宕的電音老歌,帶著原始的野性和任其俘獲、自甘沉淪的愛意,借宋喻明這張異域風情的混血臉,唱出那句經典歌詞


    take my breath away。


    讓人屏息的愛情。


    程向黎閉上雙眼,憑感覺摩挲著宋喻明的下頜,至今無法忘記那個直擊他心房的瞬間。


    即便當時,他知道宋喻明快要結婚了。


    如果說道德倫理是人安身立命的底線,紀律和規則是飛行員刻在骨子裏的信條,在當時選擇追宋喻明,大概是就他這輩子做過最逾矩的事情。


    好在他的感覺是對的,沒有在一開始就給自己判死刑;好在命運的天秤向他傾斜了一次,把宋喻明這個被傷得體無完膚還要故作堅強的家夥送進了自己懷裏。


    宋喻明專心地搗鼓手機,不知道這一分鍾裏程向黎想了這麽多:“等等,我手機裏有完整版,讓我找下投個屏。”


    “完整版?”程向黎重複了一遍,“有什麽區別嗎?”


    宋喻明輕輕嗯了聲,就像在說一句很普通的話:“有未刪減的床/戲。”


    “……”程向黎抿著嘴忍了一陣,似笑非笑,“不愧是喝洋墨水長大的人,還挺有情調。”


    宋喻明總算找到了片源,投屏到電視上。程向黎起身去食品櫃裏拿了一包薯片,關掉了客廳的燈。


    宋喻明喝了口蜂蜜水潤嗓子,聊了這麽久,冰塊都化掉了。冰水喝到嘴裏沒有了預期的爽口感,反而膩得發苦,但宋喻明還是甘之如飴。


    電影開頭,便是一曲鬥誌昂揚的戰歌。夕陽、皮夾克、墨鏡,卡爾文森號航母、f14、阻攔索……看著戰機在一鏡到底的長鏡頭裏駛在向藍天,任憑誰都會覺得心潮澎湃。


    宋喻明從他手裏拿過薯片,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


    “怎麽樣,感覺好點了嗎?還想抽煙嗎?”


    “暫時不想了。”宋喻明靠在他肩上,聲音比平時說話還輕,不想打擾電影的氛圍,又像是在撒嬌。


    程向黎摟著他的肩,笑聲落在黑暗裏,但宋喻明聽見了。


    他想起剛才自己看的論文,心裏還有沒說完的話,試探著開口:“程向黎,我還想和你說一件事,但和劉澤辰有點關係。”


    在現任麵前提前任,有人會很忌諱,但有人會將它視作坦白。


    宋喻明打算看程向黎的反應行事。


    程向黎搭著他的手微微停頓了一下,聲音依然不鹹不淡:“你說。”


    “其實我這個人,就是特別容易對精神類藥物成癮,苯比巴托、帕羅西汀、尼古丁……都是。”宋喻明咬了下嘴唇,打算將一切和盤推出,“我之前說過,我18歲那年出過一次很嚴重的車禍,毀掉了我成為飛行員的夢想。但那次,我受的不僅是身體上的傷,還患上非常嚴重的創後應激障礙,吃了半年多的藥。”


    程向黎聽到吃藥這個詞,心裏猛然一頓,注意力完全轉移到了他身上。


    宋喻明靠在他身上小聲道:“那一次,就是劉澤辰帶我出去玩的。撞車事故後,他傷得比我輕,拚了命地把我從車裏救出來。我看到旁邊車裏有個女人,頭破血流地貼在窗戶上,也被卡在了車裏,她拚命拍打唿救……我想去救她,但劉澤辰把我拖走了……然後、然後她的車爆炸了……就在我眼前……”


    宋喻明說到後幾句話,語言組織得非常混亂,語速也很快,盡管電視上不停放著電影,也能聽到他急促的唿吸聲。


    程向黎飛快地把他擁入懷裏,讓他貼在自己的胸口:“別想了,寶貝。”


    宋喻明搖了搖頭,抓著他的衣袖,倔強地想要把話說完:“我很難受,程向黎……我真的難受得要死了。那段時間我沒法碰任何交通工具,汽車、飛機……就連自行車都不敢騎。”


    “但你後來克服了。”程向黎沉吟道。


    “是,但我花了很久,從接受治療到斷藥,我用了一年時間。也就這一年,我發現了一個比飛行員更有意義的職業。”


    醫生。


    所以宋喻明沒有退學,在完成一年基礎課的學習後,毫不猶豫地選擇了臨床醫學。


    治病救人,醫人醫心這是他給自己定下的目標,一個比翱翔藍天更熾熱的理想。


    宋喻明深唿吸了幾口氣,以為沒有尼古丁的作用,再迴憶這些,情緒波動會很嚴重。但靠在程向黎懷裏,一切恐懼又慢慢消散了。


    “captain,你知道嗎,在後來的脫敏治療中,我還看了很多空難紀錄片。”宋喻明閉著眼,緩緩迴憶著當時的場景,“我看到飛機墜毀,機翼擦地,在地上燃起熊熊大火。一瞬間火光衝天,從舷窗裏看出去,好像東方升起的太陽,但對飛機上的人來說,卻不是黎明。”


    像東方升起的太陽,卻不是黎明宋喻明用短短幾個字,描繪出他理解中的空難。


    程向黎一瞬間像是被什麽擊中了。


    他想到了自己的父親。在他人生的最後一刻,看到炸彈在眼前炸出的白光,他會想到什麽?


    是痛苦還是從容赴死的決心?


    那道光會是他心中的黎明嗎?是他作為人民警察最後的戰歌嗎?


    在此之前,程向黎從未想過這個。他隻知道,13歲的自己永遠失去了父親,失去了這個世界上最懂自己的人。


    但其實,在失去的同時,楊崢給自己留下的是希望啊。


    是給他改變自己、跳出傳統高考、跳出母親期待,成為飛行員的勇氣。


    “宋喻明……”程向黎的聲音哽咽了一下,另一手扶住宋喻明的腰,把他放到沙發上。


    “程向黎?”宋喻明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但聽到了他帶著哭腔的聲音,“你哭了?”


    “喻明,”程向黎不知道該說什麽,他覺得此刻一切語言、告白都如此蒼白,“不要給自己壓力,如果你想戒煙,我會一直陪著你。”


    說實話,剛聽到劉澤辰這個名字時,程向黎心裏很介意。


    直到今天,他才發現,宋喻明人生的幾個重大轉折點,都和劉澤辰有關。


    因為車禍放棄了從小的夢想,因為和劉澤辰的婚約遠走他鄉,又因為劉澤辰的背叛,一個人孤零零地留在了申城。


    但是現在沒有劉澤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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