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茶已成了涼茶,李青倒上一杯,一口氣飲了,緩緩道:


    “嚴尚書的三者兼並論,不能說錯;皇上從人性自私出發,也甚有道理。然,並不足夠理性、客觀。”


    李青說道:“自古以來,真正造反的都是什麽人,想來就不用我多說了吧?”


    君臣默然。


    “我不認為百姓愚昧就是好事,認知低下是可以降低統治成本,可認知低下卻也使得他們找不到宣泄口,來釋放憤怒情緒。”


    李青冷哼道:“愚昧才是最可怕的,無知勢必會演變成極致的暴力!”


    朱厚熜深吸一口氣,表態道:“關於此事,朕樂意促成,且態度堅定,這點請先生放心。”


    接著,看向嚴嵩。


    “食君之祿為君分憂,更何況……此事利國利民。”


    嚴嵩表現欲強烈,接著分析道:“皇上禦極十六載,天威愈隆,今朝廷一無英宗時期的三楊,二無武宗時期的楊廷和,臣以為,朝臣雖會激烈反對,卻也不至於局勢失控。大概率會演變成朝堂辯論,通過辯論來決定這項國策的頒發與否。當然了,頒布國策隻是第一步,也不意味著成功……”


    嚴嵩滔滔不絕,闡述觀點,以證明自己的價值……


    平心而論,無論是之前的財富、權力、認知兼並論,還是當下對朝局的預測,嚴嵩都是一名十分優秀的政治家。


    政治家既非褒義詞,也非貶義詞,隻是一個名詞。


    “臣願為皇上衝鋒陷陣,肝腦塗地!”嚴嵩表現完政治才能之後,再次表達態度。


    朱厚熜自然是滿意的,可他也知道,嚴嵩畢竟隻有一張嘴,一個人如何辯的贏?


    於是,看向李青。


    李青歎了口氣,“我當然會幫忙,可我這個國師本就遭人恨,若公開在奉天殿與群臣爭論,隻怕會讓反對者更加團結。”


    朱厚熜思忖……


    末了,又看向嚴嵩,“你可有人舉薦?”


    嚴嵩眼眸眨動數下,拱手道:“臣鬥膽以為,內閣大學士夏言,皇上可爭取一下。”


    他解釋道:“一來,夏學士可以說是皇上力排眾議,提拔上來的;二來,夏學士口才、能力,相較於臣隻高不低;三來,李首輔年事已高,夏學士首輔之位指日可待,如此情況下,夏學士沒理由與皇上對立。”


    朱厚熜審視的看著嚴嵩。


    嚴嵩神情坦然。


    良久,


    朱厚熜做了個深唿吸,道:“此事事關重大,沒有萬全準備,不可輕易搬上朝堂,你之諫言,朕會酌情考慮的,迴去之後,你也多上上心,若有別的想法,可進宮與朕稟報。”


    “臣遵旨。”嚴嵩起身一禮,試探著說,“稟皇上,宋史重修事宜到了收尾時刻。”


    “知道了。”朱厚熜明白他的意思,“不會太久。”


    “是,臣告退。”


    嚴嵩不再多說,又是一禮,告退離去。


    ‘吱呀~’


    東廚門打開,擠出兩個腦袋。


    “走了走了,陸炳,你去把院門拴上,一會兒還得煉丹呢。”


    “你咋不去?”陸炳小聲哼道,“沒看皇上和李國師正在思考國家大事嗎,萬一擾了他們思緒,可就不美了……反正我不去。”


    “他們不過是裝深沉罷了,沒啥打緊。”黃錦低聲說。


    陸炳白眼道:“要去你去!”


    黃錦:“我是司禮監掌印,正四品的官職,你是錦衣衛鎮撫使,從四品的官職,我官比你大。”


    “……錦衣衛隻聽皇上一人調遣,不受任何人轄製。”


    黃錦不服:“誰說的?太宗皇帝設立東廠,就是為了掣肘錦衣衛,別忘了,東廠都歸我管。”


    “好你個黃胖子……”


    “那我去關?”


    “也好。”二人本能地小聲迴了句,隨即察覺不對,不由愕然望向樹蔭下。


    朱厚熜也反應過來了,扭頭看向一上一下、一大一小倆腦袋,罵道:“鬼鬼祟祟,成何體統?”


    二人訕訕,不約而同地縮迴脖子。


    陸炳成功了。


    黃錦失敗了,腦袋卡在門縫裏,頓時戴上了痛苦麵具。


    “讓你吃這麽胖……”陸炳幸災樂禍的道了句,將門敞開,走了出去。


    經二人這一打岔,李青、朱厚熜也結束了思忖。


    朱厚熜:“嚴嵩這廝還是給朕耍了個心眼兒。”


    “也不算是心眼兒吧,至少,他說的都是實情,真要說……也是陽謀。”李青敷衍了句,“不想入閣的官員,不是好臣子,有所求,才有動力做事。”


    隨即,李青嚴肅起來,鄭重道:“這種開曆史先河之事,想要做成,其難度之大,隻怕還在你我預料之上。我再問你一次,可會半途而退?”


    朱厚熜也神情嚴肅,道:“天子一言九鼎,豈可戲言?”


    “好!”李青頷首,“你有這個態度,就成了。”


    朱厚熜笑了笑,著重瞥了東廚一眼。


    “……”李青揶揄道,“耍心眼的可不隻是嚴嵩啊。”


    朱厚熜:-_-||


    確定了今日還能煉丹,朱厚熜不再患得患失,轉而將精力都放在政治上。


    “先生,前兩日乾清宮一敘,朕得出一個荒謬的結論——皇權越弱,皇權越強,皇權越強,皇權越弱。可有解?”


    李青驚愕,半晌,輕歎道:“你能看到這一層著實不易。”


    朱厚熜絲毫沒有感到喜悅,皺眉問:“先生可有解決之法?”


    李青歎息:“盛極必衰,物極必反,此乃天道。”


    君權神授,皇帝自不會說出人定勝天之語,何況,這皇帝還迷信修仙長生。


    “難道先生也沒有辦法?”


    “根治的辦法我暫時也沒有頭緒……”李青突然一笑,“我們現在做的事,不就是在皇權越強,皇權越弱的基礎上,又加了一個前置條件?遙遠的未來,若真出現大變故,我們再加一個後置條件,進入新的輪迴便是了。”


    李青坦然道:“曆史不就是在循環、輪迴嗎?”


    朱厚熜擰眉:“雖在輪迴,卻也在螺旋向上。”


    “這話不假,現在不就是螺旋向上嗎?”李青微笑反問。


    朱厚熜無言。


    “好了,這些至少百餘年之後才有可能出現的問題,現在想也沒用,誰也不能提前預測那麽久,屆時,因時而製,因勢利導便也是了。”李青緩聲說道。


    朱厚熜微微點頭,問:“要不要先在一部分地域實施?”


    “這是自然!”李青輕輕點頭,“一下子全麵開花也不可能,不過,頒布的詔書必須是針對全大明才行。”


    “這個朕自然明白。”朱厚熜苦笑,頗感頭大。


    李青忽然笑了。


    朱厚熜好奇:“先生笑什麽?”


    “從洪武朝至今,大明的變革不勝凡舉,戶籍製度的廢除,海上貿易的開啟,攤丁入畝的施行……太多了。”李青微笑道,“任何變革,都會不可避免的觸動既得利益者,可結果如何?”


    李青淡然道:“結果就是大明蒸蒸日上,國力強盛,社稷安穩。大道至簡,權謀也好,權術也罷,歸根結底,都隻是治國的輔助手段,而非本質!”


    “唯有把橘子做多,才是正道!”李青抬手拍拍他的肩,語重心長道,“有時候啊,真不用考慮太多,踏實做事,做正確的事就可以了。”


    朱厚熜苦澀道:“朕隻是擔憂,有朝一日滾滾而來的大勢,會將你我君臣傾軋,碾進塵埃之中,正如曆代王朝的凋零……”


    李青自信一笑:“放心吧,碾不到你,也碾不到我。”


    朱厚熜不知李青為何如此自信,可看著這麽自信的李青,他就心安。


    其實,李青並非是在哄騙朱厚熜。


    曆史大勢碾不到朱厚熜,是因為他無法長生,曆史大勢碾不到李青,是因為李青隻營造大勢,不與大勢對抗……


    “煉丹啦,煉丹啦……”


    黃錦打斷了二人的談話。


    朱厚熜收起思緒,訕然道:“實不相瞞,上次先生煉的丹藥還餘一些,可馬上就要忙起來了,先生就算不親自上陣,定也無法分心,不若……嗬嗬……”


    這次,李青沒說什麽,爽快煉丹。


    兩人本就是合作關係,既然朱厚熜給了他想要的,予以迴饋也是應該。


    …


    丹藥到手,又得到了李青養生之道的指點,朱厚熜的動力更足了些,承諾會盡快部署,一月之內搬上朝堂。


    李青知道這事兒急不得,囑咐他做足了準備,再開啟‘辯論賽’。


    ~


    一連十數日,李青都沒怎麽審閱內閣票擬,除了與朱厚熜討論可能會出現的狀況,就是給己方辯手嚴嵩補課,以便讓他有更好的發揮。


    這詔書的頒布,李青並不悲觀,一來,如今的朱厚熜已然掌權,二來,朝中也不都是皇權對抗者,有相當一部分人,已然投向了朱厚熜。


    真正讓他憂心的是,之後的學塾建設。


    可以預想,火災是避免不了了。


    要知道,連朱棣那樣的皇帝,連皇宮大內,都有人敢縱火,何況遠離京師的地方,何況一個小小學塾……


    任何時候,隻要動既得利益者,注定無法心平氣和……


    “你有張良計,我有過牆梯。”李青冷笑自語,“豈不聞,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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