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錦安安靜靜躺在床榻上,麵色蒼白,唿吸卻已然平穩。


    “先生,他真沒事兒了?”


    李青淡淡掃了他一眼,“不過是磕破了皮,流了不少血,無甚大礙,歇養一段時間也就好了。”


    “哎,那就好。”朱厚熜放鬆下來,隨即又想到了什麽,緊張道,“這一撞下來,會不會傻了啊?”


    “這……大概率不會。”


    “大概率?”


    “等他醒了就知道了。”


    “那他什麽時候能醒?”朱厚熜見李青很不爽自己,忙解釋道,“真不是朕讓他這樣做的,朕隻是沒拉住他,真的……”


    李青‘嗯’了聲,說:“這個說不好,可能一會兒就醒了,也可能晚上才能醒,亦或明日,總之,死是肯定死不了,傻不傻……隻有醒了才知道。”


    他語氣玩味,“本來也不聰明,再傻又能傻到哪兒去?”


    朱厚熜:“……”


    還想再說什麽,卻見李青當先走了出去,隻能無聲歎息……


    果樹下,李青倚在躺椅上,繼續啃沒啃完的月餅,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


    不知過了多久,朱厚熜在他對麵石凳坐了,悶了半晌,蹦出一句:“還生氣呢?”


    李青沒搭理他,拍拍手,抖落掉身上的月餅殘渣,就勢一靠,一下下搖晃躺椅,除了輕微的‘咯吱咯吱’,再無其他。


    朱厚熜尷尬。


    又是一陣沉默。


    “朕不是皇太子出身,父親亦沒做過皇帝,說到底,不過是個藩王世子……”朱厚熜吸了下鼻子,仰臉望著一顆顆紅彤彤的柿子,“先生不喜朕,可是這個原因?”


    李青幽幽說:“太宗亦是小宗入大宗,出身不代表什麽,真要說,太祖一個正兒八經的泥腿子,不一樣建立了大明?”


    朱厚熜默了下,說:“先生說實話亦無妨,朕不會生氣。”


    “這就是實話!”李青語氣淡淡,“跟你的世子出身沒有絲毫關係!”


    頓了下,“可能有些關係,卻隻是你個人的關係,與藩王世子無關。”


    “先生不妨明說。”


    李青彈了下手指,不見如何動作,更不見有東西從手中飛出,卻見一顆稀軟的大紅柿子無聲墜落,不偏不倚,穩穩當當地落在其掌心。


    朱厚熜瞳孔微微一縮。


    李青慢條斯理地掀開果皮,吸溜了一口,突然問了句沒來由的問題:“你是不是覺得你與太宗境遇很像?”


    朱厚熜還沉浸在那一記妙手的震撼中,“什麽?”


    李青又重複了一遍。


    “這個……”朱厚熜悻悻搖頭,“朕哪敢與太宗相比啊?”


    “是不敢,還是不願?”


    朱厚熜麵上一熱,訕訕道,“奉天靖難是太宗依照皇明祖訓,是代天行道,有什麽不能說的?這是太宗的功績。”


    “打下來卻不容易,可誰又想打呢?”李青輕歎道,“他做夢都想合法繼承啊!”


    李青突然坐直身體,直勾勾的看著朱厚熜,看得朱厚熜渾身發毛。


    “你比他命好,你是通過正當途徑做的皇帝,可你不如他一根手指頭,因為你根本沒把自己當皇帝!”李青不掩飾嫌棄,“亦或說,你不會做皇帝。”


    朱厚熜麵孔漲紅,“先生是否太武斷了?”


    “不服?”


    “誠然,朕萬萬無法與太宗相比,可朕自登基之日起,無一日不兢兢業業,政務從不貽誤,更沒有馬虎過……”朱厚熜不忿,很不忿,李青就是瞧不起他,就是瞧不起他藩王世子出身……


    李青嗤笑道:“還是覺得我瞧不起你,是瞧不起你的出身?嗬嗬……我更瞧不起你了!”


    “……”朱厚熜年輕麵龐一陣青紅,卻強忍著沒發作。


    “原因?”


    “原因就在你方才的話語。”李青重又躺迴椅上,懶懶道,“你骨子裏是自卑的,你之所以認為我是因你出身,就是你太在意自己出身了,其實吧……這就很搞笑!”


    “人常說,英雄不問出處。太宗搶來的江山都做的心安理得,太祖放牛娃出身,更是豪言,我本淮右布衣,天下於我何加焉。這叫什麽?這叫帝王豪氣!”李青輕歎,“可惜你沒有,你做了皇帝,奉行的還是藩王那套,一門心思往‘家裏’扒拉,以便盡情驕奢……”


    “朕心裏是有大明,有江山社稷的!”朱厚熜強抑怒氣,“先生未免把人想得太不堪了!”


    李青隻是道:“我不懷疑你想做出一番功績,想做一個有為的君王,可你的做派……實在不該是帝王該有的胸襟氣度。”


    “你的心太小了,莫說太祖太宗,便是比之你那堂兄正德皇帝,也是遠不及矣。”


    朱厚熜冷笑:“學他玩世不恭?學他不計後果?學他頭腦一熱禦駕親征?學他……”


    朱厚熜止住話頭“哼”了聲,道:“人死為大,朕不想說先帝不是,可在朕看來,無論是寵信宦官,還是禦駕親征、下江南……都是昏招。”


    李青沒有掰扯緣由,甚至沒有反駁他的一廂情願,隻一句話就讓朱厚熜閉了嘴。


    “你沒他自信!”


    朱厚熜一下就不說話了。


    “你的缺點該說的我早說過,也不想再說……”李青歎了口氣,“我隻一句,希望你能牢記!”


    “先生請說!!”


    “心有多大,大明就有多大,這個‘大’是什麽意思,你當也明白。”


    朱厚熜默然點頭。


    “這是最後一次了,再有下次……”


    李青倏地起身,一頭如墨如瀑的濃密長發無風狂舞,大袖鼓鼓,長袍獵獵作響,一邊柿樹搖曳,頭頂一顆顆累累果實接連墜地,如拳頭大的冰雹撲簌簌墜落……


    “你我一拍兩散!”


    朱厚熜帝冠上,肩膀上,胳膊上,腿上……無一幸免,有那熟透的稀軟紅柿,果皮摔破開來,果肉、果汁將明黃色常服染得通紅。


    朱厚熜恍若未覺,隻是癡癡望著李青的背影。


    簷下,陸炳也震驚了。


    剛才那一幕‘神跡’他沒有錯過丁點,完完整整盡收眼底,尤其是最後那句“你我一拍兩散”,哪怕隔著一段距離,陸炳都覺得自己的心在鼓鼓擂動,好似要跳出胸腔……


    李青到了簷下,陸炳連忙閃開讓路,連為皇上找場子的念頭都升不起一點兒,甚至還不爭氣的拱了拱手。


    不怪陸炳沒出息,而是這種超出認知、世界觀崩碎的一幕太過攝人心魄,本能的敬畏油然而生,根本不受控製。


    時至今日,陸炳終於明白皇帝為何修仙,為何對李先生這般禮遇!


    原來……真的有仙人。


    就在眼前!


    ~


    君臣二人一個立在果樹下,一個立在屋簷下,一動不動,心跳砰砰,滿是震悚!


    猶以朱厚熜為甚。


    方才那最後一句,他能明顯感受到李青對他的殺意,不濃鬱,但純粹!


    說來可笑,自幼生活無比優渥的朱厚熜連一隻雞都沒殺過,又怎知殺意為何物?


    然,他就是知道!


    沒來由,卻無比篤定。


    一拍兩散不是兩人分道揚鑣,而是……李青拍死他。


    這一刻,朱厚熜本就不多的安全感,愈發岌岌可危。


    可他並沒敢動“先下手為強”的念頭,無他,朱厚熜不傻。


    縱觀李青幹的那些事兒,如若可殺,根本活不到現在。完全可以做到以武犯禁!


    人有力盡之時,仙人也定然無法一人屠戮百萬,這點朱厚熜明白,可他更明白李青想殺他,自己根本沒有時間集結百萬雄師。


    ……


    “皇上……”


    “嗯……”朱厚熜連著做了幾個深唿吸,嗓音仍是發顫,挽尊道,“黃錦一時半會兒醒不了,有李先生在,他自不會有事,朕還要處理公務,咱們先迴去。”


    陸炳立時拱手稱是。


    其實,他也怕了李青。


    麵對可輕易剝奪自己生命的人,很難有人可泰然處之,哪怕對方不會輕易對自己痛下殺手。


    朱厚熜又望了眼客堂,咽了咽唾沫,轉身就往外走……


    到了門口,才發現自己一身都是紅柿。


    陸炳忙為其簡單清理了下,可果肉、果汁浸染的鮮紅,陸炳卻是無能為力。


    朱厚熜也顧不上這些細節了,拉開大門就衝進了龍輦。


    “起駕迴宮,迴宮……”


    陸炳連連催促。


    來時大搖大擺,迴時卻有那麽點‘夾著尾巴’的意味……


    ~


    暮色降臨。


    黃錦幽幽醒來,隻覺腦袋像是碎了一樣,疼得他齜牙咧嘴,“皇,皇上……”


    話出口,卻隻有氣音兒,自己都難以聽見。


    暮色已至,屋子裏黑漆漆的,唯有簷下有燈籠亮光,黃錦掙紮著坐起身,赤著腳一步步往外走。


    好在他隻是傷了腦袋,腿腳卻無礙,隻是失血過多,走路有些不穩。


    搖搖晃晃來到門口,卻見李青正蹲在地上,往籮筐裏放柿子,一邊撿,一邊罵罵咧咧,好似很心疼的樣子……


    “姓李……李國師。”黃錦扶著門框喊了句。


    嗓音依舊低不可聞,可李青卻聽到了,抬頭迴望了他一眼,然後,撿起一個熟透的柿子,一邊掀開果皮,一邊走向屋簷,


    “呦嗬,不錯嘛,這麽快就醒了……”


    黃錦張了張嘴。


    果香撲鼻的鮮紅果肉,進了李青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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