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酒飽飯足,一行三人出了酒樓,一起迴了朱厚照的家。


    劉氏還認得張永。


    得見張永,劉氏還當是夫家老爺命其上門算賬來的,小媳婦兒嚇得不行,直到朱厚照解釋過後,這才放鬆下來。


    她不知內情,卻也感恩當初張永的照拂,對其格外尊重,對夫君的安排更是沒有丁點意見。


    半路出家的張永,聲線並不算尖細,加之有意為之,又有武藝傍身的他,跟正常男子無甚差別,不知內情的人自不會聯係到太監上麵。


    李青小坐一會兒,便迴了小院兒。


    兩家離的不遠,都不需半刻鍾腳程,到家時唐伯虎正在與李雪兒閑聊,見他迴來,二人詢問了經過,便又將話題繞到李青身上。


    “這次迴來,也不是長住吧?”李雪兒問。


    “嗯,過段時間我準備去一趟浙..江,看看小雲。”李青歎道,“這些年一直在忙,唉,他也不年輕了,趁著眼下有空再聚聚,這時間啊,過一天少一天。”


    李雪兒憶起往昔,道:“記得當初他第一次來的時候,也才不到二十歲,一來就跟和尚幹仗……,也不是個讓人省心的主,不過,現在倒是成了大器。《陽明心學》如今可是名氣不小,金陵都有人推崇……”


    李青詫異:“都從浙..江傳過來了?”


    “是呢。”李雪兒笑吟吟道:“酒香不怕巷子深,《心學》確是不凡,眨眼又過去這麽些年了,這也屬正常。”


    “你呢?”


    “我?”李雪兒好笑道,“我一女子,一不科舉,二不做官,學這個做甚?”


    “……還是有好處的!”李青說,“《心學》不僅是儒學,還糅雜了佛學、道學,猶以禪宗為甚,學一學……萬事想的開!”


    李雪兒白眼道,“我都這個歲數了,還咋想開?真想開了,豈不是白活半生?”


    李青撓撓頭,轉而看向唐伯虎。


    “嚐試過,累,遂放棄。”唐伯虎無奈道,“我都這歲數了,幹嘛給自己找不痛快?”


    “好吧。”李青苦笑搖頭,繼而道,“伯虎,你今年好像也才五十六吧?”


    “五十七了。”唐伯虎幽幽歎息,“不服老不行啊,跟年輕那會兒沒法比了,若非遇到先生你,興許這會兒已然埋骨了呢。”


    “還沒花甲呢,說這個做甚?”李青唬著臉,語氣嚴厲。其實他也不知曆史上的唐伯虎壽祿幾何。


    唐伯虎隻是笑:“各人的體質各有不同嘛。”


    不待李青再說,他轉移話題:“伯安小我兩歲,能多陪你幾年。”


    李青沉默。


    忽然間,他愈發感覺時間緊迫了。


    大侄女不說,連小雲、伯虎、小浩這一代人,也都已逼近花甲之年了,時間……真的不多了。


    若是有朝一日,他們都故去了,自己還能再如今時這般,愉快的偷奸耍滑嗎?


    “我體質好!”李雪兒瞧出他的落寞,開口說。


    唐伯虎補充:“永遠都有年輕人!”


    李青點點頭,沒說話。抬頭欣賞初夏小院兒。


    果樹枝頭茂盛,葉子青翠,將陽光切割的細碎,很是晃眼,他看得入迷……


    ……


    初夏的清晨,露水晶瑩,空氣濕潤。


    唐伯虎白須白發,一身短打扮,陪李青一起‘切西瓜’。這幾日,朱厚照常來,屁股後跟著倆朝氣蓬勃的小少年,再之後,是一個笑眯眯、習慣性彎著腰,上歲數的老人,將小院擠得滿滿當當。


    朱婉清不太喜歡熱鬧,都是在晨練結束之後才來,與女兒一起,提著豐盛菜肴。許是上了歲數,她隻喜歡在樹蔭下沐浴著斑駁光點,享受細碎陽光均勻灑在身上,與李叔悠閑閑聊,愜意聊往昔……


    這樣的生活太好,好到李青有種負罪感,好到李青舍不得品味,怕嚐過太甜之後,苦會更苦。


    綠葉蔥蔥,時光匆匆。


    初夏的清爽漸漸隱去,惱人的知了爬上樹枝,綻放盛夏風采。


    李青為朱婉清梳理脈絡,為唐伯虎調養身體,助小雪兒修行,為小東西煉丹……


    他還想再做些什麽,可又不知該再做些什麽。


    好可惜,


    沒有再逗留的理由了。


    這日清晨,李青領著一大幫子人切完西瓜,又與後來的大侄女聊天解悶兒,如此至辰時末。


    李青強狠下心,道出離別之語。


    眾人並不奇怪,很是坦然。


    朱婉清笑笑道:“有事就忙,有暇就迴來,日子不就是這樣嗎?”


    “是呢。”李雪兒抱著娘親胳膊,朝李青展顏。


    唐伯虎亦是豁達,朱厚照更是沒個正形,說是早就算到了他今日要走,還特意想了兩個笑話,來緩解離別傷感。


    笑話有點冷,一點也不好笑。


    不過,大家都難得給了麵子,朱厚照叉腰大笑,尾巴都翹到天上去了……


    李青陪著笑罷,輕輕說:“有時間,我還會再迴來的。”


    ……


    六月初。


    紹興府,餘姚縣。


    今時,王陽明之名已然蓋過了王守仁,李青沒怎麽費心思,便找到了小雲。


    不起眼的學塾格外起眼,人滿為患,匯聚了諸多名流,有甚者,不遠數百裏趕來,隻為一睹陽明風采。


    夏日炎炎,日頭毒辣。


    沒有冰塊降暑,甚至沒有屋瓦遮蓋,人群有老有少,或手持折扇,或頭頂撐傘,席地而坐,平靜有序……


    顯然,小小學塾裝不下這麽多人,隻能在稍顯荒涼的院落中進行。


    如此盛況,比之昔日李青在武當山講經,有過之無不及。


    王守仁麵龐黝黑,已顯老相,汗水流進溝壑,在陽光的映襯下亮閃閃的,有些刺眼……


    “吾性自足,不假外求;是為當麵對各種各樣的事物時,多以取決於自己的內心構建起來的人生觀念,價值取向。聖人雲:上善若水。水可為甘露,亦可為洪災,好人可飲,壞人亦可飲……”


    台上,王守仁孜孜不倦,台下,人群寂靜,有人皺眉思考,有人提筆書寫。


    許久,


    王守仁告一段落,有人提問:


    “陽明先生,上善無善惡之別,可謂無善無惡心之體?如若人心也無善惡,是否……心學也無善惡?”


    王守仁微微一笑,道:“無善無惡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這是四句話,也是一段話。”


    “無善無惡心之體,是為一種狀態,而非心學核心。”王守仁啜了口茶,耐心道,“方才之言,不過是對第一句的詮釋,我們繼續第二句……”


    “佛語有雲:起心動念,驚起十方鬼神。意為人一動念,心也隨之而動,同時,也有了善惡之分,是為,有善有惡意之動,是以,才有了知善知惡是良知。”


    “何為知善知惡?其實很簡單!做了好事,感到愉悅、滿足;做了壞事,感到心虛、惶恐;如此,便有了第四句,為善去惡是格物。”


    王守仁說:“知道了什麽是善,什麽是惡,選擇善,放棄惡,便是聖人之言中的格物,所謂修心,便是如此……”


    突然,王守仁的神色空前嚴肅,以至於人群靜的落針可聞。


    眾人還是第一次見陽明先生這般,不由得屏息凝神。


    所有人都意識到,接下來的話至關重要。


    果然,


    陽明先生深吸一口氣之後,正色道:“我接下來的話,希望喜歡心學的諸位,牢記!”


    遠處的李青,也不禁調動真氣,認真聆聽。


    隻聽小雲空前認真的說:


    “心學是以儒學為主,以禪宗、道學為輔的學說,故此,心學並不排斥儒學,學心學之前,務必要先學好儒學,如若不顧儒學禮法,隻一味大談心學,隻會誤入歧途。”


    “修身、治國、齊家、平天下;這是儒學核心思想,亦是心學的必修課!”王守仁道,“心學並非獨樹一幟,並非技高一籌,更不是走上世俗成功的學說……”


    “啪啪啪啪啪……”


    李青撫掌。


    受其影響,很快掌聲雷動,久久無法平息。


    王守仁抬頭望了望天上大日,見正值當空,已是正午,便道:


    “今日就先到這兒吧!”


    眾人緩緩起身,作揖……


    王守仁沒把自己當夫子,便也隨之還了一禮。


    少頃,人頭攢動,密密麻麻的人群開始散去。


    王守仁沒急著走,隻是悠閑品茶,緩解喉頭幹澀。他都是待人散盡,最後一個離開學塾。


    許久許久,學塾清靜下來,王守仁這才動身往外走,然,沒走兩步,卻倏地頓住。


    不遠處,是一道陌生又熟悉的身影。


    “先,先生……”王守仁呢喃。


    一別又是多年不見,李青的音容都模糊了,直至這一刻,才重又清晰、立體。


    王守仁難掩激動,甚至都有些失態,愣在原地半晌,也沒能道出開場白。


    李青麵帶微笑,緩步上前。


    “小雲,好久不見。”


    “好,好久不見。”王守仁喃喃。


    好一會兒,他才發覺自己的失態,眨了眨眼,吸了口氣,道:“先生,好久不見。”


    “你見老了。”李青說。


    王守仁說:“先生還是那般年輕,一如初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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