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永心裏也很慌。


    他答應過李青盡量平穩著陸,但就現在這情況,怎麽看都無法善了。


    事態發展到這一步,小皇帝不可能不作為,因為皇權受到了猛烈衝擊。


    張璁亦緊張,他怕皇帝承受不住如此大的壓力,進而妥協……


    真要是退了,之前所有的努力都將白費,甚至,他還要淪為此次事件的犧牲品。


    “皇上……”


    “皇上……”張永打斷張璁,道,“這次被裹挾的人太多了,不宜衝動啊,至少……奴婢鬥膽,奴婢以為可先嚐試著溝通,真若溝通不了……另行他法,未為遲也;可若直接嚴懲……可能會將事態推向不可掌控的地步……”


    “國家養士,百五十年,仗節死義……嗬嗬,仗節死義……”朱厚熜好似沒聽進去一個字,哆嗦著自語,“好一個仗節死義,好好好,他們仗節死義……逼著兒子不認父親也有臉說仗節死義?”


    張璁連忙附和,恭聲道:“皇上英明,此事沒有妥協的空間,如若就此打住,必將一潰千裏,且不說大禮會被徹底定性,未來改製革新……甚至連皇權都會大受影響!”


    張永有心反駁,卻沒敢再諫言。


    剛才他都算逾矩了,如若再多言,恐會引起小皇帝的猜忌。


    相處這幾年下來,張永對小皇帝的性格還算了解,聰明、自私、猜疑、狡詐……


    年紀不大,城府極深!


    咱家已經盡力了……張永暗暗歎了口氣,自我安慰。


    張永閉了嘴,張璁也不再多言。


    皇帝到底是皇帝,威懾力還是有的,尤其是盛怒之下的皇帝。


    大殿寂靜,隻有朱厚熜粗重的喘息聲……


    許久,


    “張永!”


    “奴婢在。”


    “傳旨,所有人罰一個月俸祿,倘若執迷不悟……再加三個月!”朱厚熜咬牙切齒,發出的旨意卻是輕飄飄的,沒有丁點殺傷力。


    “奴婢遵旨。”張永恭聲應是,同時放鬆不少。


    皇帝並未失去理智,這是個好消息。


    張璁卻是有些緊張,他不確定皇帝這是不是妥協征兆,不過有一點他可以確定,跪宮門的那夥人絕不會被一個罰俸嚇到。


    莫說三個月,就是三年也無濟於事。


    待張永離開,張璁輕聲問:“皇上,此事……您可有了決斷?”


    朱厚熜沒正麵迴答,冷冷道:“先禮後兵!”


    唿~還好……張璁悄悄鬆了口氣,輕鬆起來,“皇上聖明。”


    朱厚熜不悲不喜地點點頭,扭頭道:“黃錦。”


    黃錦上前。


    “去,你去一趟……將那兩人抓了。”朱厚熜冷漠道,“不要審問,直接塞進昭獄便是。”


    “皇上,真要……”


    “去!”


    “是。”黃錦稱是,似有些憂慮的歎了口氣,轉身去了。


    張璁心有所感,試探的問:“皇上,可是抓……”


    “張卿。”


    “臣在。”


    “你去集結人彈劾壽寧侯、建昌伯!”朱厚熜道,“這次不要留手了,往死裏整便是了。”


    朱厚熜走到禦書案,取出一個厚厚的信封,“罪證都在這上麵了,皆查有實據,照上麵的內容彈劾便是,無需顧忌!”


    “這……”張璁驚呆了,“皇,皇上,恕臣鬥膽,如若這般行事,怕是張太後也要……”


    “你在質疑朕?”


    “臣不敢。”張璁一凜,忙拱手道,“臣遵旨。”


    “嗯,帶上殿外的侍衛,以保證人身安全。”朱厚熜抬手揮了揮,“去吧!”


    “臣告退。”


    朱厚熜重新坐於椅上,身子後傾,仰臉自語:“不過一個老婦人罷了,她能如何?”


    旋即,冷漠的神情被憤怒替代,凜然道:“罰俸是敬酒,若不吃,那就隻能上罰酒了,仗節死義是吧?


    嗬嗬!也不是不行!”


    ~


    “諸位大人快迴去吧,再跪下去,皇上可要罰你們俸祿了。”張永陪著笑臉,“咱有理說理,有事說事……在這兒跪著可解決不了問題!”


    “閹狗住嘴!”


    “阿諛讒讒之輩,誰跟你‘咱’?”


    人群傳來嗬斥……


    張永一僵,繼而斂去笑意,挺直腰背淡淡道:


    “皇上有旨,爾等無事生非,罰俸一月,若不及時退走,罰俸三個月!”


    “罰俸三年又如何?”一個上歲數的官員怒吼,繼而大哭道,“太祖呐,您睜開眼睛看看啊,看看您創建的大明,看看這後繼之君……”


    他這一哭,瞬間起了連鎖反應,哭聲很快連成一片,一浪接著一浪,震得人雙耳鼓鼓。


    “皇上不迴心轉意,我等就跪死在這裏!”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皇上如此不顧大禮,法理不容!”


    “為正君道,何惜一死?”


    ……


    宮門前哭聲震天,一個個怒目圓睜,這場麵……著實震悚。


    張永人麻了。


    這種情況,別說他一個太監,就是皇帝親臨怕是也無濟於事。


    事情大條了……張永不敢怠慢,忙火急火燎的返迴,上報皇帝……


    朱厚熜並不意外,卻不妨礙他為此震怒,冷然道:“廷杖四十!”


    “皇上……”


    “嗯?”


    “奴婢遵旨,這就去安排人……”張永幹巴巴道,“可是皇上,人太多了,沒辦法同時廷杖。”


    “那就分批打,一個也不要放過!!”朱厚熜狂吼道,“快去,現在就去!!”


    “是是。”張永連連點頭,扭身小跑。


    “站住!”


    快跑到殿門口的張永一個趔趄,迴身道,“皇上還有吩咐?”


    “把楊慎單獨拎出來,廷杖八十!”言罷,仍不解氣,補充:“狠狠打,著實打!”


    張永一凜。


    著實打?八十?


    根本用不到八十就能把人打死啊!


    不過,張永終究沒敢再惹處於極怒中的皇帝,哈了下腰,匆匆去了。


    ……


    李青剛完成報到,還未鬆口氣,就收到了張永的密信,撕開火漆封口……瞬間頭大。


    這次,真不能說群臣就錯了。


    小皇帝委屈不假,可也並不值得可憐。


    以當下的價值觀,這事確實是小皇帝不地道,如若蠻橫的強勢鎮壓,怕是連書生意氣也會隨之消弭。


    百餘年下來,君臣矛盾或大或小一直不斷,可這種模式還是有可取之處的,真若臣不敢言、不敢諫、不敢說個不……那樣的風氣是禍非福。


    對上唯唯諾諾,對下勢必變本加厲!


    可若是跟著一起對付小皇帝,那皇權必將被大幅度削弱,就時下的大明而言,李青勉強可以接受皇權被削弱,不過,他不能接受損失的皇權被官紳盡數吸收。


    “這或許也是個契機……”


    李青自語了句,轉身便走。


    “李賢侄這是要去哪兒?”


    張太醫叫住李青,笑道,“賢侄剛入官場,當務之急是混個臉熟,私事可先放一放,本官帶你去和諸位同僚……”


    “好意心領,不過,我可能用不上了。”李青道了句,快步離開。


    張太醫又追著喊了兩聲,見其不為所動,隻得憤憤然放棄,哼道:


    “這可不是老夫拿錢不辦事,是你自己不珍惜,真的是……朽木不可雕也。”


    ~


    宮門前,李青看到了烏央烏央的隊伍,看到了正在受刑的官員,自然而然看到了最顯眼的楊慎。


    楊慎被去了官袍,身著小衣被人摁著,伏在長條板凳上,口中橫咬木製短棍,脖頸、額頭,青筋暴露……


    此刻,他臀部殷紅一片,被打爛的血肉已與衣褲粘連在一起……觸目驚心。


    李青想到之前對楊廷和的承諾,不由得心下慚然,不料,沒等他喊出‘住手’,廷杖便停了。


    無他,張永瞧見了李青。


    “爺們都辛苦了,先歇一歇再打,不著急。”張永吩咐道,“待咱家迴來再繼續。”


    言罷,徑直向李青所在之處走,一邊連打眼色……


    李青耳目聰慧,見此情況,便配合地向一邊僻靜處走去。


    ~


    “先生,你怎麽來這兒了?”


    李青沒有解釋,問:“小皇帝這是要死人?”


    “皇上有這個意思,可他又不想背上杖殺忠臣的惡名,沒有明發旨意的情況下,死不死人咱家說了算。”張永無奈道,“問題是,不死人這事兒沒完,今日不死人,明日也會死人。”


    “你這麽做是對的,打死了人,這口鍋就是你的了,甚至還會因此遭殃以全他的聖名。”李青輕輕頷首,“至於死人……你能保證今日不死人吧?”


    “這個可以!”張永點頭:“皇上沒有明說,咱家便可以裝糊塗,倒也不至於一次就讓他徹底厭惡了咱家。”


    李青問:“你有沒有辦法在不影響自身的情況下,讓我進入皇帝視野?”


    “這個……”張永先是為難,後又驚詫,“先生是想自曝身份?”


    “倒也不全是,自曝的話就不用多此一舉了。”


    張永緩緩點頭,“這個倒也不算特別難,咱家怎麽說也是司禮監掌印太監,往錦衣衛安插一個百戶還是不難的,我盡快給先生安排。”


    “需要多久?”


    “嗯…,至少也得兩日功夫。”張永說道。


    “那成。”李青問道,“楊慎的廷杖還有多少?”


    “還有四十。”


    “找個由頭先別打了。”李青正色道,“楊慎若真被打死,你必被秋後算賬,拖到我進入皇帝視野,就不讓你扛了。”


    “好!”張永咬牙應下,“先生,這是咱家的極限了。”


    李青頷首:“我承你的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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