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歎了口氣,轉而問:“這次迴來,準備住一段時間,還是很快就走?”


    王守仁微微搖頭。


    “不打算去邊鎮了?”


    “我的路不在那裏。”王守仁說,“迄今為止,我看不到一點大明會遭受侵犯的跡象,未來……可能會吧,不過想來問題也不會很大。”


    “先生,我都而立數年了,離不惑之年亦不遠矣,光陰如流水……經不起浪費了。”王守仁輕歎,惋惜,惆悵……


    “你想做什麽?”


    “不知道。”王守仁苦澀搖頭,道:“若是知道,我就不會發愁了。”


    李青默了下,打趣道:“怎麽,還不死心?”


    “什麽不死心啊?”李雪兒插話,想融入進來。


    見李青望她,忙解釋道:“酒菜早就買好了。”


    李青笑笑,道:“做聖賢。”


    “?”李雪兒呆了下,強憋著笑,道:“伯安你還真是誌向遠大啊!”


    李青:“?”


    王守仁也怪異地看了眼李雪兒:你娘叫我的字,你也這麽叫?輩分兒……好吧,一直都挺亂的。


    “嗬嗬……既是誌向,不妨遠大些。”王守仁笑道,“求上得中,求中得下嘛。”


    李雪兒輕點了下下巴,道:“聖賢,立功,立德,立言;不知伯安你想從哪方麵入手?”


    王守仁苦笑搖頭:“暫時還沒有規劃,我想靜下來,好好規劃一下未來的路。”


    “要不就在朝堂吧。”李青說,“小皇帝對你還是挺器重的,在這裏,你也能發揮出更大的價值。”


    李青也想有個說知心話的。


    王守仁跟唐伯虎不同,唐伯虎是真不適合做官,他的才情隻適合抒情山水,做個風流才子,可王守仁卻是治世之才。


    “這個……我會考慮的。”王守仁沒答應,也沒拒絕,他現在比較迷茫。


    今已而立數年,他再不複少時的豪情壯誌,不過……壯誌並未因時間流逝而減輕分毫。


    隨著成長,隨著成熟,他對做聖賢的難度有了更深刻的認知,可他的初心並未動搖。


    李青沒有再勸。


    他不好意思勸。


    引導小皇帝,王守仁已經花費了好多年,小皇帝明事理,辨是非,其中王守仁出力不小。


    而且,王守仁已不算年輕了。


    對朋友,他很不夠意思,不能再把自己的意願強加給王守仁了。


    “不說這些了,久別重逢,得好好喝一杯。”李青笑著說,“小雪兒,你買的酒菜呢?”


    隻剩雞屁股了……李雪兒訕訕道,“沒想著今日來客,準備不夠充分。”


    王守仁起身笑道:“不急這一時,我還未迴家呢,明日我再來。”


    “也成,明日我親自下廚,給你接風。”李青起身道:“我送你。”


    李雪兒也跟著來到門口,目送兩人有說有笑走遠,她吃味道:“搞什麽啊?還背著人……”


    轉念,一個‘歹毒’的念頭升起……


    她倏地笑了,笑得奸詐,跟隻小狐狸似的……


    ~


    禦書房。


    李青隨小太監走進來,卻見內閣劉健、謝遷、李東陽,以及新晉大學士楊廷和都在,竟是在這裏票擬。


    幾人票擬,朱厚照批注,有意見不合的情況,也不用打迴內閣去,直接當麵說,效率倒是出奇的快。


    這樣既可以和辦實事的內閣拉近關係,又可以節省辦公時間,可謂是一舉兩得,小皇帝腦袋瓜還挺好使。


    隻不過,新君如此親近內閣,六部怕是要難受了……


    李青種種念頭一閃而過,提前道,“微臣李長青,參見吾皇萬歲……”


    “免禮。”朱厚照條件反射性地道了句,抬起頭,才見李青緩步走來,連個撩袍動作都沒有。


    朱厚照沒好氣道:“今兒怎麽想起來朕這兒了?”


    “有些想法,想說與皇上聽。”


    “嗯…,搬張椅子來。”


    內閣四人抬頭看了眼李青,又繼續忙手頭上的事,然,耳朵卻是豎起,想聽聽李青要說什麽。


    李青在小皇帝麵前的話語權有多大,他們再清楚不過,甚至,都動過拉攏的念頭,奈何……


    李青軟硬不吃。


    不僅是他們,六部同樣碰了一鼻子灰。


    小太監搬來椅子,李青接過,在朱厚照麵前坐了,道:“是關於軍事的問題……”


    李青將王守仁闡述的情況,簡明扼要的說了下……


    朱厚照擰著眉,緩緩放下朱筆。


    幾個大學士亦麵露驚詫,眉頭皺起。


    楊廷和是新人,自然要擔起‘喉舌’的責任,拱手道:“皇上,軍中無小事,改動製度更是天大的事,此事需慎之又慎啊!”


    “楊卿以為該當如何?”朱厚照抬頭望向他。


    楊廷和被問的一愣,稍微想了想,道:“祖製不可輕易更改。”


    “臣附議。”劉健附和。


    謝遷亦是讚同。


    李東陽蹙眉沉思,左右為難,選擇沉默。


    都是傑出政治人物,且屹立在權力巔峰,這些也算不上秘密,他們清楚這些,但,他們更清楚改動軍中製度牽扯有多大,一個不慎,便是彌天大禍!


    因此,一直無人提及。


    他們不是看不到軍隊製度的弊端,可失敗的代價……太大了。


    李青沒說話。


    議政,辯論,這種時刻,越早暴露自己真實目的,越被動,後發方可製人,先發隻能受製於人。


    朱厚照沉吟道:“李卿的意思可是……搞募兵製?”


    “皇上,萬萬不可啊!”楊廷和忙出言阻止。


    朱厚照皺了下眉。


    李青倒是十分和氣,笑嗬嗬道:“皇上虛懷若穀,楊大學士不妨直言。”


    聞言,朱厚照也不好發火了,悶聲道:“說說吧。”


    楊神童學問淵博,當即引經據典,道:“曆史證明,府兵製才是最優選,募兵製……皇上,兵到用時方恨少啊!”


    “縱觀曆史,大一統王朝幾乎沒有上來就用募兵製的,之所以後來用募兵製,那是因為府兵製進行不下去了……”楊廷和深吸了口氣,道,“當然了,宋代倒是一上來就用了募兵製,可這是有原因的。”


    “宋代在建國之初,對土地、戶籍的掌控力就很弱,不得已才搞募兵製,當然了,這其中也有宋太祖出身的原因,他對募兵製度有私人感情……”


    楊廷和分析道:“不可否認,募兵製對軍隊戰力,是有一定提升作用的,可相比優勢,弊端更大!”


    楊廷和嚴肅道:“募兵製會極大的削弱將士對皇上的忠誠,久而久之……藩鎮割據的情況,未嚐不會出現。”


    “不錯!”劉健沉聲道:“一旦出現那種情況,錦繡河山必將傾覆,唐晚期的慘禍絕不能在大明上演。”


    謝遷甕聲說:“募兵製度往往發生在王朝末期,土地兼並嚴重,流民暴亂,當此時也,用募兵製度既能快速招兵,又能解決一部分流民,可謂是一舉兩得,然,眼下大明國泰民安,改用募兵製度,實乃昏招!”


    楊廷和作為第一個站出來的,自然要衝當急先鋒,言辭也愈發激烈:


    “嗬嗬,養兵千日,用兵一時,這麽樸素的道理皇上都不明白,看來……也不知兵啊!”


    朱厚照臉上一熱,悻悻道:“胡扯,朕自幼讀兵書……”


    他突然火氣上來,一摔紙鎮,罵道:“楊廷和你放肆,議政就議政,你搞什麽人身攻擊?”


    楊廷和一個激靈,這才想起這不是學堂上課,少年不是學生,也不再是太子,是君,是皇帝。


    自己身為臣子,這麽說,確實太傷人了。


    “臣有罪!”楊廷和忙起身拜倒。


    朱厚照胸脯起伏劇烈,恨恨瞪了眼李青,“說說你的看法。”


    ‘李卿,幫朕找迴場子!’


    李青清了清嗓子,道:“楊大學士言之有理,卻不夠客觀。”


    “哦?”雙手伏地的楊廷和抬起頭,道:“不知李太師有何高見?”


    李青笑笑,道:“拿‘養兵千日,用兵一時’這句話來說,楊大學士適才所言,實乃大謬。”


    爽!……朱厚照抿了口茶,斜睨了楊廷和一眼。


    楊廷和不敢再激怒小皇帝,對李青卻絲毫不懼,哼道:“何也?”


    “府兵是常備兵製度不假,可養兵千日,未必能用兵一時,楊大學士學識淵博,難道不知曆朝戰亂時期,軍戶逃亡現象非常嚴重,且是常態?”


    楊廷和一滯。


    李青繼續道:“既是議政,當足夠客觀才是,方才你也說,募兵製相比府兵製,軍隊戰力會有提高不是嗎?”


    “本官是說過,本官也不否認……”


    “如此便好!”李青打斷他,繼續說道,“俗話說:生於憂患,死於安樂;今大明四海承平,國泰民安,然,居安要思危,眼下大明衛所兵戰力日益低下這是事實,真若有朝一日起了戰事,當如何?”


    劉健眉頭一擰,便要打斷。


    李青不給機會,當即抬高嗓門,道:“府兵製確是常備兵的保障,然,即便拋開戰力低下、軍戶逃亡,軍戶數量固定且有限,這個事實,幾位大學士不否認吧?”


    劉健一滯,悻悻閉了嘴。


    李青繼續道:“而募兵製就能解決兵力不足的問題!


    在募兵製度下,隻要朝廷有錢,便能招來兵員,這點,可有錯?”


    楊廷和蹙眉,劉健沉思,李東陽不語。


    謝遷卻說話了:“李太師這番言論,看似中肯,實則大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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