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麵聖,嚴嵩放鬆了許多。


    無非是做不下去官兒了,遠不至於流放殺頭什麽的,想通這些,他從容淡定了許多。


    禦座上,朱厚照抿了口茶,把玩著茶蓋,懶懶道:“說說,哪裏不妥了。”


    小皇帝很記仇。


    嚴嵩深吸一口氣,拱手道:“微臣以為,江山社稷在皇上,亦在諸臣,偌大的江山皇上無法獨治,即便您英明神武,唯有君臣共治才能興盛我大明。”


    放下了包袱,嚴嵩說話也不結巴了,條理清晰:“親賢臣,遠小人,明君無不如此,今皇上此番行為……著實寒了人心。”


    他毫不掩飾對太監的鄙夷,侃侃而談:“太監,閹人爾,身體殘缺,心理更殘缺,曆朝曆代但凡重用太監,朝堂皆是烏煙瘴氣,漢時如此,唐時如此,宋時亦如此……”


    “哈哈……”朱厚照突然大笑起來。


    嚴嵩止住話語,問:“皇上以為,微臣說錯了?”


    “結果不錯,因果卻顛倒了。”朱厚照嗤笑道,“不是帝王用太監導致朝堂烏煙瘴氣,而是朝堂烏煙瘴氣導致帝王用太監,你口口聲聲說遠小人、近賢臣,然,你可知誰是小人?”


    不待嚴嵩辯駁,朱厚照繼續道:“朕問你,朕登基以來,可有胡為過?”


    “自然是沒有的。”嚴嵩搖頭。


    小皇帝登基以來,並未有出格之舉,減輕賦稅,恩賞老臣,大赦天下……不說英明神武,卻也著實挑不出丁點毛病。


    “朕再問你,朕派人出海巡視藩屬國,可有不妥?”


    “這個……自然妥當。”嚴嵩拱手道,“可是太監做欽差……”


    “太監怎麽了?”朱厚照冷哼:“永樂豆,永樂米,宣德薯,宣德茄……你吃過沒有?”


    “……吃過。”


    “你告訴朕,這是誰帶迴來的?”


    嚴嵩臉上一熱,悻悻道:“仰賴太宗雄才大略……”


    “少打馬虎眼!”朱厚照輕叱,“你吃這些的時候,可有想過三寶太監?”


    “微臣……”嚴嵩無言以對,隻好道:“除三寶太監外!”


    “嗬嗬!”朱厚照冷笑,滿臉失望、厭棄,“大明士子若都是你這般,那可真是悲哀。”


    “皇上何以如此……辱臣!”嚴嵩有些激動。


    他才二十多歲,他弘治十八年中進士,入翰林,他不是在官場摸爬滾打多年的老油條。


    嚴嵩還有書生意氣。


    今日這般得罪皇帝,仕途是沒指望了,可他卻不能接受皇帝這般看他,說他。


    說他大不敬,他認,說他人不行,他不能接受。


    “微臣十歲中秀才,十九歲中舉人,二十五歲中進士,微臣之高祖官至二品,清廉自守,常以青菜為食,為官剛正不阿,微臣高祖未給子孫留下什麽財富,卻給子孫留下了忠心報國的理念,今,微臣之家早已家道中落,卻仍存報國之心……”


    心裏的驕傲被蹂躪,讓嚴嵩有些情緒失控,也忘了上下尊卑,他說個不停……


    訴說祖上榮耀的同時,也在表白自己。


    朱厚照都插不上嘴,隻能任由他說下去。


    好半晌,嚴嵩似是發泄完了,也想起了上下尊卑,一撩衣袍下擺,道:


    “微臣冒犯天顏,請皇上治微臣大不敬之罪!”


    “大不敬暫且不談。”朱厚照擺擺手,小皇帝脾氣也上來了,誓要在嚴嵩最驕傲的地方擊垮他。


    “你高祖為官清廉,剛正不阿,那是你高祖,不是你!”朱厚照哼道,“老子英雄,兒還非好漢呢,何況過了這麽多代人?”


    “你高祖如何,朕不做評價,就說你吧!”朱厚照道,“你之刻苦,你之成績,朕不否定,可科舉有出息,不代表做官有出息!”


    朱厚照淡淡道:“文官視太監如洪水猛獸,究其原因不過是擔心受其製衡罷了,就拿遣太監出海來說,當初,太宗派三寶太監下西洋,都讓太監掌兵權了,怎麽不見他們要死要活?”


    嚴嵩一滯。


    朱厚照又道:“說到底,不過是擔心話語權旁落,擔心被太監整治。群臣視廠衛如狼似虎,不間斷的惡意造謠,朝廷鷹犬,民間聞之無不喪膽;


    可你有無想過,朝廷鷹犬針對的是什麽人?


    無論錦衣衛,還是東廠,他們的職責隻有一個——監察百官!”


    朱厚照嗤笑道:“可現如今呢?在他們的渲染下,朝廷鷹犬倒成了禍害百姓的存在了,地方上,一直都是由地方官管理,什麽時候朝廷鷹犬也能管理地方了?


    百姓愚昧,偏聽偏信尚能理解,可你呢?你這個十歲中秀才,十九歲中舉人,二十五歲中進士的讀書人,卻也和愚昧百姓一般無二,說你死讀書都是抬舉你。”


    朱厚照鄙夷道:“你還不如百姓呢,百姓要麽耕種,要麽做工,勤勤懇懇生產糧食,商品,你呢?你都做了什麽?”


    “微臣……”


    “手無縛雞之力,整日幻想著出人頭地,指點江山,實際上卻是個聽風就是雨,任人利用的無能之輩,你有什麽可驕傲的啊?”


    朱厚照淡淡道:“少假清高了,今日這番激進,不過是為了讓朕多注意你罷了,說到底,不還是功利心在作祟?


    為了達成目的,竟敢對君不敬,你還敢侈談報國?


    ……”


    朱厚照誅心還是有一手的,這一番話下來,嚴嵩的自尊心被擊得粉碎,然,他卻無從辯駁。


    最後的一絲驕傲也沒了,嚴嵩麵如死灰,隻不斷喃喃道:“請皇上治臣死罪。”


    “這就要死要活?”朱厚照都氣笑了,“活了二十幾載,耕種沒有,做工亦無,白白吃了二十多年飯,就這麽死了豈不太便宜你了?”


    “皇上如何治罪,微臣毫無怨言!”


    “治罪是必須的!”朱厚照罵道,“書都沒讀明白,就想指點江山,教朕如何治理社稷,你可真是不知所謂。”


    頓了頓,“可知自己哪裏錯了?”


    “微臣……知道。”


    “說出來。”朱厚照連底褲都不給人留。


    嚴嵩都要崩潰了,紅著眼道:“微臣不該盲目自大,不該偏聽偏信……”


    好一會兒,嚴嵩才停下來,像是失去了骨頭一般,整個人癱軟在地上,自覺無顏苟活。


    這時代的人最是注重名聲,在意他人看法,被流言蜚語逼死的大有人在,何況如此誅心之語?


    且還辯無可辯!


    “嗯,知道就好。”朱厚照道,“朕現在不治你的罪,你自己先贖罪,至於將來如何安排,就看你的表現了。”


    好一會兒,嚴嵩訥訥問:“微臣如何贖罪?”


    “你的本事也就隻有文章了,你口中的賢臣,隻因擔心話語權降低,就整日跪宮門,甚至連朝廷政務都不管了,你既自詡懷揣一顆忠君報國之心,該當如何還需朕明言?”朱厚照嘲諷道,“當然,你若怕得罪人,亦可什麽都不做,自去大牢吧。”


    “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讓你種地你都不會……”朱厚照又罵了一陣兒,一擺手,“下去吧,如何選擇在你。”


    …


    唿~


    朱厚照長舒一口氣,一下將冷涼的茶水喝完,咂了咂嘴,揮舞著拳頭,嚎道:“爽……!”


    好久沒罵人罵的這麽爽了!


    這段時間被群臣刁難,被李青狂懟,朱厚照一直憋著一口抑鬱之氣,今日可算是整個發泄出來了。


    他隻覺滿身輕鬆,心情都暢快起來。


    “來人。”


    遠處的小太監忙迎上前,恭聲道:“請皇上吩咐。”


    “去看看那群混賬走了沒,要是都迴衙門了,讓人準備龍輦。”朱厚照終究還是孩子心性,想去跟李青裝一波。


    小太監應了一聲,匆匆去了。


    少年人翹起二郎腿,迴味著自己剛才神威,嘴角都快咧到耳朵後了。


    “還得是我啊!”


    ~


    連家屯兒。


    小院兒。


    果樹發出嫩芽,竹葉亦青翠起來,有了綠意點綴,空氣中滿是清新,樹下,李青倚在躺椅上,捧著話本小說,小腿一顛一顛兒,愜意悠閑。


    小皇帝聽勸,弘治身體隨著迴暖,也逐漸好了些,李青心情好極,一邊翻閱話本,一邊哼著小曲兒,悠哉悠哉……


    看了一陣兒,覺得沒意思,李青伸了個懶腰,準備去青樓整兩口。


    剛站起身,院門就敲響了。


    李青上前開門,看到來人,先是一愣,後又一奇,“你怎麽來了?”


    “不請我進去坐坐嗎?”


    “……”李青好心情全無,臉也陰沉下來,“來這幹嘛?”


    “有事向您匯報。”


    “我不聽,麻溜滾蛋!”李青抬手關門。


    “別別別……正事,真是正事……”李雪兒忙卸下深沉,擠進來半個腦袋,“你一會兒會誇我的。”


    李青叱道:“你大老遠來,就是為了讓我誇你?”


    “當然不是啦,雪兒有些事想向李爺爺請教。”李雪兒自信道,“我在金陵可沒閑著,絕對能讓你大吃一驚。”


    “……說吧!”


    “一路勞頓,好歹讓我進去喝口水吧?”李雪兒氣鼓鼓道,“要是我哥,你就不會這般。”


    李青讓開,麵無表情道:“你最好別是吹牛,不然,我真會把你腿打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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