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孤零零地守在道觀,不吃不喝,不眠不語……


    慶幸又可悲的是,即便如此,他仍無事,甚至連個小病症都沒有。


    他懶惰,他頹廢,他邋遢……


    太陽自東窗升起,自西窗落下,他就那麽躺著,不動彈一下。


    空,


    極致的空,失去了五感,失去了顏色,仿佛整個人都被掏空。


    不知過了多久,似乎數月,又似乎隻是一瞬,失去時間觀念的李青,從迷迷糊糊中略微清醒。


    下雪了……


    李青走出門,地麵已是厚厚一層,目之所及,銀裝素裹,冰天雪地。


    雪地上留下錯落的腳印,雜亂無章,毫無規律可言。


    他太久沒走路了,似乎忘了路該怎麽走……


    他就那麽走著,孤獨地走著,步履蹣跚著向前,在皚皚白雪中逐漸遠去,最終和白色融為一體……


    許久許久,白色人形狀物體停下,他怔怔望著遠處搭訕,輕聲呢喃:“師父你看,好大的雪……”


    說罷,兩行溫熱流下……


    “嘶~好冷啊,嘶……”他哆嗦著身子,整個人蜷縮著,不停地哈著氣,但感受不到一絲溫暖。


    熬啊熬,日日難熬日日熬……


    “師父,弟子來看您了。”


    “師父,過年了。”


    “師父,立春了。”


    “師父,花開了。”


    “師父,弟子想你了……”


    ……


    盛夏到來,青山綠意蔥蔥,蟲鳴鳥叫,好不熱鬧。


    李青凝望著墓碑,良久,他緩緩吐出一口氣,輕聲道:“師父,弟子要走了。”


    …


    ~


    他洗去了汙漬,換上了新衣,一如當年那個被錦衣衛脅迫下山,入仕為官的小道士。


    一樣的年輕,一樣的俊朗,唯一不同的是,他不再誠惶誠恐。


    六月,金陵。


    ‘鐺鐺鐺……’李青叩響大門。


    ‘吱呀~’下人打扮的小夥兒探出頭,詫異道,“您找誰?”


    “找朱祁錢,朱老爺。”李青說。


    小夥兒見他神采不凡,又道出老爺姓名,不敢怠慢,“公子裏麵請。”


    “我就不進去了,讓他出來見我。”李青道,“你就說一個姓李的年輕人找他,他會來見我的。”


    “呃…是,公子稍等。”小夥兒點點頭,匆匆去了。


    不多時,朱祁鎮便走了出來,當再次看到如此模樣的李青,他震驚得無以複加。


    “這不是說話的地方,跟我來。”李青撂下一句,率先向前走去。


    朱祁鎮壓抑著激動,快步跟上。


    李青不疾不徐地走著,朱祁鎮不知他要去哪兒,幾欲開口詢問,但最終都忍住了,默默在後麵跟著。


    直到小半時辰後,李青在醉仙樓前停下,想了想,走了進去。


    朱祁鎮咬了咬牙,也跟著走了進去。


    醉仙樓幾經易手,在宣德朝一度改做其他生意,然,時至今日,兜兜轉轉,依舊做迴了老本行。


    雅間裏,李青付了姑娘錢,讓其退下,專心吃著酒菜。


    老板都不知換了多少,口味自然也變了,完全不能和當初比。


    不過,李青許久沒吃東西了,倒也不是很在意這個。


    朱祁鎮沒打擾,隻是靜靜看著李青吃東西,他知道現在的李青很悲苦。


    原因很簡單,老爺子沒迴來。


    一刻鍾後,李青酒飽飯足,慢條斯理地擦了擦手,說道:“給我弄一個身份,這對你來說並不難吧?”


    “不難,”朱祁鎮緩緩點頭,“叫什麽?還叫李青嗎?”


    李青默了下,輕輕點頭:“嗯…不過,別和侯府有關了。”


    “都到家了,不準備迴去住幾天?”朱祁鎮道,“還是迴家吧。”


    “不了,我隻要一個身份即可。”李青搖頭,“身份要弄幹淨,總之,別跟任何人有所瓜葛,包括你。”


    “這個不難,但要花不少時間。”朱祁鎮道,“單純弄個身份簡單,但從無到有,且還不跟任何人有關,這就有些複雜了,需要用無數謊來圓,以防被人查到根源。”


    “大致多久。”


    “最快也要一個月。”朱祁鎮道。


    李青點頭:“成,你去做吧,一個月後我來取。”


    “先生……”


    “怎麽?”


    朱祁鎮認真道:“金陵不比其他地方,沒有身份,住宿都是個問題,你不想暴露我能理解,但……總不能讓你露宿街頭吧?


    這樣,迴去我收拾間房子出來,不讓人靠近就是,以你的身手,晚上住,白天走,完全沒有問題。”


    “不了。”李青依舊拒絕,“我有去處。”


    “去哪兒?”


    “這就不用你操心了,做好你的事即可。”李青笑笑,起身走了出去。


    朱祁鎮呆愣了許久,最後苦歎一聲,走出包廂。


    …


    棲霞山。


    夕陽依舊美。


    李青擺上貢品,靜靜燒紙,燒的很認真。


    夜晚,星河璀璨,微風徐徐,他一遍遍講著故事,直到沉沉睡去。


    他好久沒陪丫頭們了……


    ~


    時間如不息之長江,一個月的時間,說過去就過去了。


    李青又和丫頭們欣賞了一次夕陽,講完了故事結尾,這才下山。


    再次見到朱祁鎮,卻發現他臉色很不好看,欲言又止。


    “怎麽,沒辦下來?”


    “辦好了,可是……”朱祁鎮歎了口氣,道,“去醉仙樓說吧。”


    “嗯,好。”李青知道這孫子不敢套路他。


    醉仙樓,雅間。


    清走姑娘,李青問:“出了什麽事?”


    “先生……你好像不能用新身份了。”朱祁鎮遺憾的說,麵露悲傷。


    “為何?”


    朱祁鎮黯然一歎:“丫頭從京師迴來了。”


    “她從京師……”李青目光一凝,驚詫道:“皇上出事了?”


    “嗯,他積勞成疾,已…命不久矣。”朱祁鎮愧然點頭,“他,他想讓我迴京,接替大位。”


    李青眉頭深深皺起,既驚訝,又覺在情理之中,歎道:“究竟是什麽病?”


    “聽婉清說,大概體內長了癭瘤,”朱祁鎮歎道,“病症發現時大錯已成……已是迴天乏術。”


    李青苦澀一笑,自語道:“這就是常言說的,自古忠孝不兩全麽,我走了,他倒了。”


    “先生莫要自責,該自責的是我。”朱祁鎮苦澀道,“是我坑了他,癭瘤隻是果,積勞才是因,即便有先生在,恐也難以挽迴,他早就有白發了,不是嗎?


    除非……很早之前就不讓他做皇帝;


    但問題是,皇帝不是想做就做,想不做就不做啊,難道讓他做個混吃等死的昏君?”


    朱祁鎮籲了口氣,道:“且在先生心裏,無疑是大明更重要,對吧?”


    李青默然,許久,問:“你還想做皇帝?”


    “不想了,我習慣了現在的生活,皇帝於我而言,沒有任何誘惑,反而是個包袱。”朱祁鎮搖頭,“且我也沒臉,亦沒有資格做皇帝了。”


    李青緩緩點頭:“你若有那個心思,我必殺你!”


    “……先生,我想求你個事兒。”朱祁鎮目光誠摯,“帶我迴京,我想去見他最後一麵,當麵…跟他道歉,認錯。”


    “你這算什麽?”李青有些震怒。


    “就算是……給我一個贖罪的機會吧。”朱祁鎮慚愧的說,“我想…他也想見我一麵。”


    “先生不在的這段時間,婉清去了京師三次,她很討喜,但……”朱祁鎮歎道,“但這其中,未嚐沒有兄弟情分。”


    李青沉默,“好,我帶你去。”


    “謝謝了。”


    …


    最終,李青戴上了發套,化了妝容,又住進了侯府。


    他不再年輕,隻是個年約六旬的老人。


    朱婉清卻已是亭亭玉立的姑娘了,個頭幾乎和錢氏持平,少了些稚嫩,活脫脫的小美人。


    看到李青迴來,她既開心,又酸楚。


    “李叔你老了,這才多久啊,你怎麽……”她沒有說下去,知道是因為張爺爺的緣故。


    李青隻是笑笑,道:“上了歲數,老不很正常嗎?”


    朱婉清輕輕點頭,勸慰道:“李叔,節哀順便。”


    “嗯…”李青道,“收拾一下,咱們一會兒就走。”


    “好。”朱婉清點點頭,“帶爹爹嗎?二叔也想見他。”


    “嗯,一起。”


    朱婉清舒了口氣,感激道:“謝謝李叔。”


    “快去吧。”李青揮了揮手,打發小丫頭離開。


    接著,聽到消息的李宏也趕了來,看到幹爹如此模樣,不禁潸然淚下。


    “幹爹……”


    “好了好了,多大一男人了,也不害臊。”李青好笑說著,欣慰又心酸。


    當初的小娃娃,如今都到了及冠年紀,時間過得太快了。


    “幹爹,這次迴來就別走了。”李宏說,“給孩兒一個孝敬你的機會。”


    李青笑了笑,溫聲道:“幹爹還有事要做,以後再說吧。”


    “幹爹要返京?”


    “嗯,今兒就走。”


    “讓我也去吧。”李宏祈求道。


    李青麵露難色,但終究還是不忍心說出拒絕的話,“成吧,趕緊去收拾去。”


    ~


    皇宮。


    朱祁鈺倚在龍椅上,才近四十的年紀,頭發卻白了大半。


    他臉色灰敗,形如枯槁,跟人到中年卻體態強健的朱祁鎮,相差十萬八千裏。


    朱見深隨小恆子走進來,看到如此模樣的二叔,也不禁心中酸楚:“侄兒臣朱見深……”


    “免禮,”朱祁鈺輕輕招了招手,“見深,過來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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