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幹爹,你有什麽不開心的事嗎?”李宏搬來小馬紮,坐在他跟前,輕聲問,“你最近……很不對勁兒。”


    李青偏過頭,輕笑道:“世人皆有煩惱,隻是各不相同罷了。”


    “那幹爹的煩惱是什麽?”


    “幹爹的煩惱……”李青輕聲重複,雙眸失去聚焦。


    李宏想再問,但終究沒說出口,陪著幹爹一起沉默。


    許久,李青幽幽吐出一口氣,“時間過得太快了啊……”


    李宏愣了下,緩緩點頭,附和道:“是啊,不過……幹爹還年輕著呢,並不算老。”


    “是啊,幹爹還年輕著呢……”李青笑笑,笑容更苦。


    “幹爹…你怎麽了?”


    “沒什麽,幹爹有些累了,睡一會兒。”李青靠迴躺椅上,身體略微蜷縮。


    這大暑的天,他卻好似很冷。


    李宏看著雙眸閉合的幹爹,看到了濃濃的疲憊和孤寂,仿佛他不屬於這方天地,超然而又孤獨……


    時間繼續流淌,朱高煦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了,李青以真氣為其溫養,但效果並不顯著。


    憨憨是真老了,器官的衰竭,身體係統的紊亂,非藥石能醫,真氣的作用也微乎其微。


    其實…他要一直待在交趾不迴來,興許還能多活個半載,八十的年紀長途跋涉,對他的損傷太大了。


    但…這是憨憨的選擇,也是他的執念。


    樹蔭下,二人喝茶聊天。


    李青輕歎:“本以為你能扛過今年呢,如今看來……怕是夠嗆。”


    朱高煦哂然一笑:“都說長命百歲,可又有幾人能活百歲,在世人中,我這個歲數就已是佼佼者了,沒什麽可遺憾的。”


    頓了頓,“皇帝具體打算怎麽安排?”


    大限將至,朱高煦對身後事極為上心,他迴來,就是為了落葉歸根。


    “入葬長陵,生平、身份什麽的……該有的都有。”李青道,“不過……墓碑沒辦法立,這是沒辦法的事。”


    “理解。”朱高煦輕輕點頭,歎道:“這樣就很好了。”


    籲了口氣,他那滄桑的眸子更加渾濁,輕聲道:“過不久,我就要去見老頭兒了,還有母後,老大,老三……也不知他們會不會歡迎我。”


    “都是一家人,他們哪能不歡迎呢。”李青微笑,“那兒比這兒可熱鬧多了。”


    “是啊,那兒肯定更熱鬧。”朱高煦輕笑點頭,旋即又道:“先生,我這輩子…是不是很失敗啊?”


    “挺好的啊,別這麽說。”李青認真道,“你沒做過危害大明之事,且還為大明立過功,不欠大明什麽。”


    “可……很可笑啊。”朱高煦苦笑道,“後世人看我,隻怕會把我當笑話看,不過……我輩子還真就是個笑話。”


    李青無言,隻好道:“有你出氣的時候,比如…揍朱棣一頓。”


    時至今日,也隻有李青敢連名帶姓,直唿太宗皇帝名諱了。


    朱高煦卻不以為意,還煞有其事地點點頭,“必須得給老頭兒點顏色看看,還有狼崽子…看他生了個什麽玩意兒。”


    “……行,反正離得也不遠,捎帶手把他也揍一頓。”李青笑道,“不過那廝功夫不賴,你小心點兒。”


    “就他?”朱高煦不屑,“我上馬砍人的時候,他還喝奶呢,讓他一隻手都能吊打他。”


    “這倒是……”李青附和,難得誇道,“單論打架,他不如你。”


    …


    六月底,朱高煦病倒了,纏綿病榻起不得身。


    李青也沒有太好的辦法,隻能盡可能地為他減輕病痛折磨。


    緊跟著,孫氏也病情加重了,太醫們愁的胡子都快揪掉了,卻隻能用溫和湯藥維持,孫氏年紀大了,他們怕一劑猛藥,把她送走了。


    李青聽說了這事,心情頗為不錯,倒不是他和孫氏有深仇大恨,而是孫氏這一出事,憨憨這邊兒就好運作多了。


    順便也能為其多爭取一些隱形福利,到時候有孫氏吸引注意力,事情並不難辦。


    …


    七月中旬,張邋遢又來了,小丫頭也來了。


    平靜小院,添了個活潑好動的小丫頭,熱鬧了許多,李青抑鬱的心情,也隨之有所減緩。


    但福無雙至,朱高煦的身體卻到了極限,經常陷入昏睡,萎靡到了極點。


    這天,朱祁鈺下了早朝,過來小院。


    看著病床上的朱高煦,盡管沒什麽感情,卻也不禁生出幾分酸楚。


    “漢王爺放心,朕絕不會食言。”朱祁鈺輕聲說,“答應你的都會做到。”


    “謝,謝謝了。”病榻上的朱高煦,蒼老臉上滿是激動,蒼白麵色帶著潮紅,“你是個…好孩子。”


    朱祁鈺笑了笑,又說了些安慰的話,這才帶著朱婉清迴了宮。


    或許是心結徹底解開,朱高煦的身體顯然好了許多,在經過李青傳渡真氣後,竟能下地了,胃口也好了許多。


    李青並不覺得開心,這種例子他見多了,所謂的好……不過即將別離罷了。


    但……終歸是好的。


    朱高煦吃了肉,喝了酒,解了心結,了了遺憾。


    這天下午,他躺在樹蔭下,看著孫子和李宏下棋,看著重孫女兒在一邊嘰嘰喳喳,又看了看陪在一旁先生,他含笑閉上了雙眼……


    李青沒有過多悲傷,他習慣了,憨憨也沒遺憾……


    就這樣吧……


    三日後,孫氏薨了,皇帝戴孝,群臣大慟,李青帶上了最辣的生薑……


    或許是天見可憐,這段時間流逝的很快,眨眼功夫,在孫氏的掩護下,李青親自出馬,憨憨成功入葬了長陵。


    …


    九月,朱祁錦帶上爺爺的靈牌,衣物,向李青辭行。


    他在金陵有所謂的商隊接應,李青沒什麽不放心的,臨別前,給了他一大把金豆子。


    十月,最後一部分大典也被整個替換,唯有奉天殿,禦案上的那兩本兒,還一直靜靜躺著。


    但李青不準備動了,做事哪有十全十美,他仿照字跡謄抄一遍,收錄正本大典也就是了,總得給人留點兒。


    進入冬季,天兒冷的厲害。


    張邋遢說:“青子,為師想迴金陵了。”


    李青點頭:“好,咱們迴金陵。”


    他進了宮,向朱祁鈺辭行。


    “先生要請多久的假?”朱祁鈺問。


    “很久,”李青眼神黯然,“有一個很重要很重要的人,需要我。”


    “多久?”


    “我不知道,我現在好累……”


    朱祁鈺黯然,沉默許久,才道:“還會迴來嗎?”


    李青沉默,良久,“會。”


    “先生慢行……”


    ~


    “嗯~啊~”驢子叫喚著,這一次,它似乎沒那麽想去於謙家了,有些抗拒。


    “好好的,啊~”李青貼著它的腦袋,低聲說,“等我迴來。”


    驢子已經上了歲數,不宜再長途跋涉了,且它是北方的驢,也難以適應南方氣候,更重要的是……他想帶師父去領略大好山河。


    最終,驢子還是去了於謙家。


    李青跟於謙辭行,兩人喝半夜,喝紅了眼……


    再相聚,又是重啟,亦或許……


    李青又去跟石亨叔侄辭行,三人也算是不打不相識,知道李青要走,叔侄倆很是不舍,最後酩酊大醉一場。


    再然後,李青去見了李賢,有意識地傳授了些經驗之道,讓李賢獲益匪淺。


    同時,李青給了李賢一份名單,讓其提拔、培養,為大明注入新鮮血液。


    李賢受其恩惠,自然不會拒絕,表示一定會為大明培養人才。


    忙完了這些,李青才算是放了心,帶著師父,幹兒子,小丫頭,乘馬車趕往金陵。


    ……


    到達金陵時,已是十月底。


    冷清了近一年,如今又熱鬧起來了,朱祁鎮很開心,稀罕了一陣兒閨女,便拉著李青喝酒。


    朱祁鎮還不到四十歲,精氣神兒極好,瞅著年富力強,和朱祁鈺形成了鮮明對比。


    李青瞅著就來氣,當下也沒個好臉色,弄得朱祁鎮一頭霧水。


    “呃嗬嗬……先生這次迴來,怎麽也得過了年再走。”朱祁鎮舉杯勸酒。


    李青沒跟他碰杯,自顧自地抿了口酒,道:“我請了長假,很長很長的假。”


    朱祁鎮一怔,詫異道:“他就這麽大方……咳咳,先生為何如此啊?”


    “累了,倦了……”李青說,“想歇歇了。”


    朱祁鎮笑容逐漸斂去,沉默下來,輕聲附和:“是啊,先生是挺勞累的,也該休息一下了。”


    頓了頓,“有什麽打算嗎?”


    “暫時還沒,看老爺子。”


    朱祁鎮心中一凜,臉色也是一變,他明白這話的含義。


    “老爺子不是仙人麽……”


    “仙人也是人啊……”


    朱祁鎮沉默。


    ~


    剛進入冬月,就下雪了,一下就是一天一夜。


    次日醒來,院裏厚厚一層,沒過腳踝。


    朱婉清和李宏打雪仗,年輕人火力旺,一點也不懼冷,那朝氣蓬勃的模樣,惹人喜愛。


    “李叔李叔,一起玩呀~”小丫頭招了招紅彤彤的小手,“可好玩兒了。”


    “好玩你們多玩會兒,”李青叮囑,“別太瘋了,當心著涼。”


    “知道啦!”小丫頭笑嘻嘻的說。


    李青搖頭笑笑,轉身去了那座即便迴來,也不常踏足的小院。


    這麽大的雪,不堆雪人實在太浪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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