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陵。


    祭祖儀式完畢,眾官員退下,在外圍等候,同僚之間小聲交談。


    於謙見王直時不時咳嗽,拄著拐杖的手都在顫抖,連忙上前扶住他,關心道:“王尚書,你這是……身體抱恙了?”


    “咳咳…老了啊。”王直歎道,“都八十三了,也沒兩年好活了,是該給人騰地兒了啊。”


    此話一出,周圍一眾尚書、侍郎盡皆眼睛一亮,吏部尚書這個職位,可太招人稀罕了。


    於謙眉頭微蹙,可以預見,王直一退,平靜許久的朝堂又要激蕩一下,這不是他想看到的,但…王直確實幹不動了,不能為了這個,不讓人休息。


    “王尚書,可否借一步說話?”


    “嗯,好。”


    眾人眼巴巴地看著二人走遠,心裏百爪撓心,恨不得衝上去一聞究竟,但終究是忍住了。


    兩人走到很長一段距離才停下,於謙輕聲道:“王尚書真要請辭?”


    王直苦笑:“站這一會兒就已精力不濟,強留著也隻會給人詬病;


    唉……半生廟堂也厭倦了,年齡最大的胡尚書都已經退了,我這年齡第二大的再不走,難免給人一種戀權不放的感覺,走吧,也是該歇歇了。”


    “唉……”於謙惋惜地歎了口氣,問:“王尚書……可有推薦人選?”


    王直德高望重,請辭後推薦人選,很大概率會被皇帝采納,如此一來,也少了許多爭鬥,但前提是所選良人。


    吏部尚書這個職位非同一般,於謙不得不重視。


    王直卻會錯了意,道:“於尚書,你不是想讓我推薦永青侯吧?


    恕我直言,咳咳……勳貴執掌吏部,此例絕不可開,不然這平靜的朝局,立時就會掀起滔天巨浪!”


    “王尚書誤會了,於謙並無此意。”


    “那就好。”王直又咳嗽了幾聲,氣喘勻了,這才道:“你不是外人,告訴你也無妨,我相中了內閣大學士,李賢。”


    “內閣大學士,兼吏部尚書?”於謙眉頭深深皺起,“王尚書,這恐怕……不太妥當吧?”


    王直卻道:“做了這麽多年的官,你還沒看透嗎?官場就是這樣,一直如此!


    聖人書中所言根本沒可能發生,縫縫補補,大家都勉為其難,盡量把事情做下去,才是正經;


    如今大明欣欣向榮,官場風氣也有所緩和,現在的局勢跟當初太上皇八歲登基時,完全不一樣,有太多事要做了,得找個能幹事的,而非一味製衡。”


    王直籲了口氣,道,“如今的大明,並非主弱臣強,十餘年下來,皇上至尊之威已成,加之永青侯手段剛猛,反而有些主強臣弱;


    當然了,也不是說這樣就不好,但你沒發現皇上非常疲倦嗎?


    這種模式並不健康,找一個領頭人,領著百官迴歸本職,才是最優解,我一輩子和稀泥,臨了,也想為大明做些實事。”


    “咳咳咳……”王直一口氣說了這麽多,咳意壓製不住,劇烈咳嗽起來。


    於謙趕忙扶住他,輕拍著他的背,王直咳嗽了好一會兒,微微擺手,繼續道:“如今朝官雖不再爭權奪勢,卻也少了衝勁兒,這並非好事;


    朝官沒了上進心,能很大程度上影響到地方官兒,還是得找個領頭羊。”


    王直無奈道:“本來是想舉薦你的,但兵部也很重要,現在大明正在向關外發力,貿然換人弊端不小,思來想去也就李賢最為合適。”


    於謙緩緩點頭:“我和他接觸不算多,但聽其言,觀其行,確是個謙謙君子,隻是能力方麵……還不太了解。”


    “試試不就知道了嘛。”王直笑道,“你還年輕,真若不行你來頂,無非就是辛苦些罷了,以你和皇上的關係,隻要你想,完全可以取而代之。”


    於謙苦澀一笑,他都過了花甲之年,哪裏就年輕了?


    可麵對八十多的王直,他還就是年輕人。


    “駕~”


    一輛馬車急速趕來,吸引了二人的注意力。


    王直詫異自語:“祭祖都過了,這是……?”


    “誰知道呢,可能是皇上還有安排吧。”於謙揣著明白裝糊塗。


    王直也沒多想,點頭道:“走吧,省得有些人臆測什麽,這人呐,還是得合群點兒,你別學那個永青侯,他學上一個永青侯,但未必有上一個永青侯那麽好命。”


    於謙笑笑,不置可否。


    …


    馬車轉了個彎兒,剛脫離群臣視線便停了下來。


    “侯爺,這位老爺,下車吧。”小太監轉過頭,解釋道,“馬車不能再前行了,兩位自行過去吧。”


    “知道了。”李青答應一聲,起身道,“到了,我們下去吧。”


    “嗯……好。”朱高煦點頭,年邁的身體有些顫抖,數次起身卻都未能成功。


    他太激動了。


    李青扶著他,悄悄渡了股真氣過去,朱高煦緩緩平靜下來,身體湧出幾分力氣。


    下了馬車,他駐足觀望,滄桑的眸子愈發渾濁,一股風來,迷了眼……


    良久,他緩緩唿了口氣,啞聲道:“走吧。”


    一路來到祠堂口,兩人這才駐足。


    小恆子見到二人,轉過身向裏麵稟告,得到迴應後,立即驅散錦衣衛,然後快步上前,


    諂笑道:“侯爺,漢王爺,皇上讓你們進去。”


    朱高煦一怔。


    李青也頗覺詫異,沒想到朱祁鈺竟捅破了窗戶紙,盡管小恆子是其絕對心腹,但這種事少一個人知道總歸是好的,除非……


    “兩位爺,皇上已經等了好一陣兒了,莫讓皇上久等。”小恆子提醒。


    “好。”李青停下思緒,朝朱高煦道,“我們進去吧。”


    “嗯……”


    朱高煦情緒很激動,走路有些不穩,李青想扶他一下,卻被朱高煦擺手拒絕。


    見狀,李青沒有再堅持,與他平行,踏進祠堂。


    朱祁鈺跪坐在蒲團上,麵向靈牌,並未因二人進來而改換動作,也沒有說話。


    他指了指供桌上的香,又指了指一旁的兩個蒲團。


    二人也沒說話,上前取過香點燃,插在靈牌香爐中。


    正牆上懸掛著朱棣的畫像,很威嚴,卻也因太過注重描繪帝王威勢,從而少了幾分寫實,和本人並不十分相像。


    一股微風吹進來,畫像小幅度擺動,朱高煦怔怔望著,紅了眼眶。


    “老頭兒,我迴來了……”


    朱棣也說不了話,更不會打罵他,隻是威嚴的看著他。


    風停了,威嚴的畫像還在小幅度晃動,或許……他在為兒子迴來而欣喜、激動、慰藉……


    李青拍了拍朱高煦肩膀,轉過身,輕聲道:“皇上,我們先出去吧。”


    朱祁鈺略帶遲疑地看了眼朱高煦,李青輕點下巴,示意無事。


    朱祁鈺不再猶豫,緩緩站起身,與李青一起,走出祠堂。


    “老頭兒啊,你當初真選了我,大明也不會差到哪兒去……”朱高煦癡癡說著,“我在交趾,還不是幹得有模有樣?


    沒讓我坐在那個位置上,你怎又知道我幹不好?


    你呀,你錯了,你選錯人了,那小狼崽子幹得不錯,可他兒子實在差勁兒,哪裏及得上我,換我打那一仗……”


    “老頭兒,你知道嗎,麓川之戰能大勝,我起著很大作用,才不是那孫子的功勞呢。”他很是得意。


    接著,又抱怨道:“老頭兒,我這輩子算是被你給坑慘了,別人都是兒坑爹,你可倒好……”


    “你說說,哪有你這麽當爹的?”他還有些許怨氣。


    “老頭兒……”望著那逐漸靜止的畫像,他喉嚨像是被堵住了,再說不出抱怨的話。


    情緒如潮水般洶湧而來,他再也繃不住,全麵潰堤……


    “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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