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榻上。


    李青靜坐著,憐香依偎在他懷裏。


    “先生…”


    “我在。”李青語調輕顫。


    “妾…要走了。”


    憐香滿臉眷戀,最後化作灑脫,調皮道:“你之前答應過紅袖姐的,不傷心,要一直好好的,說話可要算數哦。”


    “不傷心,算數。”李青擁著她,輕聲說。


    憐香嘴角牽起一抹笑,“先生,再講個故事吧。”


    “好,你想聽什麽?”


    “梁山伯與祝英台。”


    “好。”李青輕聲講述著改良後的梁祝故事,“話說梁山伯趕往書院的路上,遇到女扮男裝的祝英台,二人一見如故,遂結拜兄弟……”


    他輕聲講著,講得很認真。


    許久許久,“有情人終成眷屬,他們很幸福,很美滿,百年之後,在一個風停雨霽,彩虹高懸的時刻,夫妻二人化做蝴蝶,在鳥語花香中翩翩起舞……


    丫頭,先生講得好不好?”


    沒有迴應。


    …


    憐香也葬在了棲霞山,就在紅袖的墓旁邊,有這麽多年的姐妹彼此相伴,想來她們不會孤獨。


    李青去了雞鳴寺,買最貴的高香,拜最有牌麵的大佛。


    歲月啊……


    ~


    李景隆拄著拐杖來了,向李青炫耀著新打聽來消息。


    “兄弟,你知道不,宣德皇帝又去巡邊了,嗨,你別說,他還真有太宗的範兒……”


    李景隆滔滔不絕的說著,他知道,李青最愛聽這個了。


    “你呀,別操心朝局,他幹得不賴。”


    第二日。


    “兄弟,隔壁園子又弄了兩個新戲本,老弟我可是一直忍著沒去,走,陪兄弟去看看。”


    第三日。


    “別老宅在家裏,你不是常說,生命在於運動嘛。”


    第四日。


    “好啦好啦…戲本你不愛聽,酒總樂意喝吧,太祖禦賜的佳釀我可是一直沒舍得喝呢,走走走,咱哥倆好好喝一杯。”


    良久,李青抬頭,輕聲說:“謝謝。”


    “嗨,都是兄弟,你這就見外了。”李景隆心中一鬆,豪爽笑道,“走,咱兄弟可有日子沒喝了。”


    “是啊。”李青也笑了,“那可得多喝兩杯。”


    “兩杯哪夠啊?”


    “哈哈……”


    兩人勾肩搭背地走出院子。


    來不及為故去的人傷悲,因為留下人時間也不多了。


    存著吧,都存著,存著這些美好……


    李景隆也不年輕了,但幾杯酒下肚後,依舊意氣風發,宛若當初少年,吹起牛來,大明都是他的。


    聊最初相識,聊後來相殺,聊征伐北元王廷……聊著聊著,李景隆哭了。


    他又想藍玉了。


    李青反過來安慰他。


    最後,兩人帶著酒,乘轎去了藍玉陵墓。


    兩個活著的,一個故去的,三人共飲,喝著,聊著,哭著……


    ~


    又是一年春。


    果樹發出嫩芽,花樹長出花苞,歲月無情地掠奪,卻又慷慨地饋贈。


    奈何,今日花雖有昨日紅,卻無昨日豔。


    盡管極其相似,卻終究不是同一朵。


    果樹下,婉靈一針針納著鞋墊,針腳很密,她現在眼睛有些花了,其他的做不了,隻能做做鞋墊兒。


    其實,她已經做了好多好多,但還是覺得不夠。


    先生的日子長著呢,她要努力多做些。


    “丫頭,你幹什麽呢?”李青推著木車,遠遠的叫了聲。


    婉靈忙把針線收進竹籃,藏在石桌下,拿出早已準備好的話本,笑道:“看話本呢先生。”


    李青故意走得慢些,假裝沒看到,“走,先生帶你去逛逛。”


    “去哪兒呀?”


    “你想去哪兒,咱就去哪兒。”李青笑著說。


    婉靈想了半天,怏怏道:“妾也不知道去哪兒。”


    “那就隨便走走。”李青笑道,“上車。”


    “還是坐轎子吧。”婉靈說。


    “坐轎子有什麽樂趣?”


    婉靈又道:“妾還走得動呢。”


    “會累著的,先生心疼。”


    婉靈不再言語,乖巧地坐上木質輪椅。


    走到前院,李青朝正在打拳的張邋遢喊道:“師父,逛街去呀?”


    “你們去玩兒吧,”張邋遢才不稀得跟小孩兒逛,幼稚,“最近我對拳法有了新感悟,得抓緊時間完善,年紀大了,記性也不好了,不鞏固鞏固,迴頭就忘了。”


    “好吧。”李青問:“師父想吃什麽,弟子給您帶迴來。”


    “老王家的鹵豬頭肉來一斤,再來二兩油炸花生,老劉家的桂花糕整半斤,趙記裁縫鋪旁邊擺攤的糖炒栗子,也來一份兒,吳記燒酒鋪來半斤燒酒。”小老頭對吃的喝的,記性一向很好。


    李青笑嗬嗬地答應,“對了,師弟呢?”


    “那個叫李景隆的喊他去看戲了。”張邋遢練著拳,“老子還不需要被照顧,你們玩兒你們的。”


    “那弟子出門了。”


    “去你的吧。”


    ~


    梨園,小調有節奏的響起。


    戲台上,美貌戲子哼唱著昆曲《荊釵記》,戲子本是男子,卻有著女子嫵媚,吊著嗓子,難辨雌雄。


    李景隆跟著節奏搖頭晃腦,口中讚道:“不愧是從蘇.州挖來的頭牌,就是專業,隻可惜我不好男風,不然……對了,朱文兄弟你覺得如何?”


    朱允炆笑道:“專業,極好。”


    “無趣,聽不聽得懂俏皮話?”


    “……”朱允炆撓了撓頭,“啥是俏皮話啊?”


    李景隆翻了個白眼兒,“一點幽默細胞都沒有。”


    “啥是……幽默細胞。”


    “不懂迴去問李青,”李景隆一展扇子,伸著懶腰道,“你這人哪兒好,就是不懂得風趣。”


    頓了頓,“聽你談吐也是個讀過書的人,之前有參加過科舉嗎?”


    “呃…不曾。”


    “為何啊?”李景隆不解。


    朱允炆有些尷尬:“以前用不著,後來就去山上修行了。”


    “原來是家道中落啊!”李景隆歎了口氣,隨即覺得這話有些傷人,忙道,“兄弟我就這樣,總是忍不住嘴欠,不是誠心……”


    “哎?無妨。”朱允炆笑道,“李兄率性而言,乃真人也,不必介懷。”


    朱允炆並未放在心上,這才哪跟哪兒啊?


    昔年五十萬大軍交給這廝,還親自為其送行,行捧轂推輪大禮,結果這廝倒好,愣是攻不破一萬多守軍的破小北平城,想想這個,還有什麽可生氣的呢。


    李景隆有些過意不去,說道:“兄弟你想不想科舉,老哥我路子廣。”


    “不用了。”朱允炆擺手道,“小弟今年五十有四,即便高中又有何用呢?”


    “這話就不對了,五十多怎麽了,很多人都白發蒼蒼,七老八十還科舉呢。”李景隆笑道,“老弟你身子骨強健,還有時間,有句話怎麽說來著……


    哦對,有誌不在年高,無誌空活百歲!”


    “……”朱允炆很無語:雖然我心胸豁達,但你老紮刀就過分了啊!


    朱允炆不理李景隆,李景隆卻以為朱允炆是不好意思。


    “兄弟,隻要你開金口,這事就包在我身上了。”李景隆是個熱心腸,拍著胸脯保證。


    “謝謝,不用了。”朱允炆饒是心性好,也有些氣了:沒完了嘛。


    他起身道:“真不用,我先迴去了。”


    “哎,別走了,還沒唱完呢。”李景隆起身跟上,“你看你,咋還生氣了呢,哥請你喝酒。”


    “改天吧。”朱允炆道,“出來這麽久了,我得迴去看看師父。”


    “不是有李青……”


    說話間,兩人出了梨園,剛好看到推著婉靈的李青。


    “李青,這兒。”


    李景隆搖了搖手,扯著嗓子喊。


    李青抬頭,看到儼然成知交好友的二人,不由欣然感歎:


    歲月啊……無情又有情。


    無情的是,它會掠奪美好;有情的是,它能撫平傷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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