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天之前,舍曼斯科特在勒令麾下三艘裝滿火藥的船隻施行了自殺式襲擊之後,就一路後撤,直至退到摩鹿加本土。他向來聰明,聰明人總是能準確無誤地預感到自己的死期,他心裏很清楚,傑拉德是抱著不死不休的心挑起的戰爭,再不及時抽身,他們都會成為戰場上的一簇炮灰。所以他逃了,比起有去無迴地阻擊傑拉德的聯合艦隊,他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舍曼帶著滿身的硝煙味,匆匆撞進了最頂層的金宮,看到珍斯科特就站在水晶的巨大窗口前,盯著遠方海麵上影影綽綽的星火。他知道她在看什麽,海平麵上搖曳的每一滴火點,就是一艘敵方的艦船。“我們該走了!”舍曼衝過去,“敵人來勢洶洶,我也攔不住很長時間,離開的船已經備好,我們現在就走!”珍一動不動地站著,繁複的金燈照著她的背影,她稍稍偏過頭,璀璨的流光從她豐厚的長發上滑落,嫵媚如絕代的妖姬。熏香升起不散的白霧,舍曼這才從濃重的香氣裏嗅到一絲流連的血腥。他低下頭,看到姐姐的腳邊橫七豎八,倒著一地屍體,身上翻卷著淩亂的刀痕。其中有奴隸,也有黑發黑眼的斯科特人。“怎麽了?”珍伸出一隻手,雪白的手心裏赤色斑駁,凝固著半流動的血,“你也要勸我離開嗎?”她歪著頭笑,舍曼盯著她的眼睛,激烈的心跳逐漸平靜下去,他抬腿,慢慢走向他的主人,隻以膝蓋支撐著身體,然後將臉放進沾滿血的掌心。珍漫不經心地撫摸著他的麵頰,用鮮血細細地抹勻了他的皮膚。“你要我流亡異鄉,我除了活下去,還能做什麽呢?”珍捧著他的臉,輕聲問道,“傑拉德斯科特不會放過我們的,就像我們也放不了他一樣。隻要我還活著,餘生將永無寧日。逃走就是示弱,而示弱會有什麽樣的下場,你應該比我更清楚吧,舍曼?”舍曼眨也不眨地望著她:“我們還可以蟄伏起來,隨時等待重整旗鼓的時機。隻要活著,我們就還有機會……”珍的臉上浮現出奇怪的神情,她忽然問:“你有什麽至今不曾實現的願望嗎,舍曼?”舍曼愣住了,一個迴答立刻就下意識地浮現在他嘴邊,但是他沒有說。“從小到大,我的願望就是得到摩鹿加,啊,這個心願根深蒂固,從來沒有變過。”珍自顧自地說,“無論是我父親,還是傑拉德斯科特,全都配不上它,隻有我,我才是它真正的主人。你不知道,我有多少次嫉妒著我們的哥哥,恨不得他立刻就在我麵前死無全屍……”她的語氣變了,聲線也變得怨毒,鋒利的指甲深深挖進舍曼的臉孔,在上麵留下溢血的印記,但是舍曼沒有喊痛,他連表情都不曾變一下。珍深吸一口氣,她放鬆了手指,安撫地摩挲著那塊皮膚。“再後來,我終於如願以償,成為了摩鹿加的女主人。除了納西斯還在的那段時間,我從來沒有這麽快樂過。”她沉默了一陣子,幽幽地歎了口氣,“……可憐的納西斯。”舍曼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有那麽一會兒,珍斯科特沉浸在過去的迴憶裏,她豔麗妖異的麵孔時而哀傷,時而流露出暴戾的桀驁之氣。過了許久,她才慢慢地迴過神來,又愛憐地輕撫著舍曼的眼角,低聲問:“如今這個夢終於到了該醒來的時刻了,你還願意陪著我,跟我一起看著夢醒前的黃昏嗎?”那麽,這就是一條死路了,我們將在血與火中墜入地獄,再也不會有其他結局。舍曼的嘴唇動了動,數不過來的逃生路線,韜光養晦的求生計劃,以及對日後的安排與策略,全一一粉碎在腦海當中,留下的僅有一個選擇,唯一的選擇。“……好。”他說。摩鹿加剩餘的護衛確實沒法抵擋帝國的軍隊,一月後的傍晚,夕陽的血色餘暉浩大地籠罩著群島,使人分不清燃燒的是海洋抑或天空。傑拉德的黑衣在熱風裏振翅,他的帽簷上點綴著鴉羽,整個人也像一隻死寂的黑烏鴉,逐漸逼近摩鹿加的金宮。被圍困了一月有餘,摩鹿加宮裏早已是彈盡糧絕。衛隊逃的逃,降的降,死的死,最精銳的部分全被消耗殆盡。這一個月的時間裏,傑拉德也沒有閑著,他下令炮轟了摩鹿加的鐵獄,將裏麵的典獄長一家,獄卒以及處刑人都揪了出來。一連數日,摩鹿加宮外的慘叫響徹雲霄,鮮血混合斷肢,流遍了宮門前的官道,連最鐵石心腸的軍士也麵露不忍之色,然而在傑拉德臉上,人們無法發現一絲哪怕最輕微的波動。每死一個人,他就下令將屍體丟進衝天的火堆,焚燒的黑煙直上天際,他要確保站在金宮最頂層的人也能將這動靜看得清清楚楚。期間,舍曼組織人手,發起了數次試圖脫出重圍,斬首傑拉德的衝鋒,無一例外,全都以潰敗告終。最後宮殿的大門也被撞開,負隅頑抗的幸存者一路死戰,一路後撤,屍體幾乎遍布在這座巨大宮殿的每一個角落。但是等到了最頂層的金宮,卻再沒有人敢前進一步。濃烈的火油已經塗滿了富麗堂皇的牆壁、立柱,浸透金線絲綢的掛毯,沿著精雕細刻的玉獅子流淌。黃金與琥珀的花瓶裏插滿幹燥的絨花,白銀的神像手裏墜著冒煙的香爐,連小天使都被火藥塗成了斑駁的黑色。最衝動,最殺紅眼的士兵都忍不住後退了,稍有不慎,這裏就會化作烈火場,咆哮著吞沒所有人。聯合艦隊的副指揮接到消息,為難地請示傑拉德:“大人,您看……”傳說中,金宮深藏著斯科特家族曆代的寶物與財富,就是為了這一點,他也不敢擅作主張,好叫聯合艦隊血本無歸。傑拉德整理了一下衣領和袖口,淡淡地道:“我知道了,我去見見珍斯科特吧。”副指揮和其他人都大吃一驚,紛紛阻止:“這太危險了!萬一出了什麽意外……”“真有意外,上到最頂層的那一刻,裏麵的士兵就會被立刻炸死。”傑拉德說,“你們不了解斯科特人,更不了解珍斯科特。如果不是為了見我,她不會搞這一出。”說完,他就走進了摩鹿加宮。再次迴到這裏,這個可以被稱之為“家”,如今卻一片狼藉的地方,傑拉德的情緒毫無波瀾,任由鞋底在血泊上踩踏出粘稠的水聲。在他心裏,已經有了另一個家園,一個更樸素,更窄小,但也更柔軟,更溫暖的家園。原來感情真的有排他性,他走到半路上,停下來驚訝地想了一會兒,一旦心無旁騖地愛著誰,除它之外的所有事物,就全都成了可以隨意丟棄的殘次品。上到頂層,他緩緩推開半掩的大門,珍斯科特就坐在地毯的盡頭,眨也不眨地盯著他。舍曼身上帶傷,依然站在她身後。她憔悴了許多,狼狽了許多,可仍舊沒有誰能比她更美麗,更危險。隻要她肯活下去,世上會有非常多的統治者,甘願把整個國家放置在金盤上,隻為搏她一笑,換取一個印在手背上的輕吻。傑拉德端詳著她,她同樣觀察著傑拉德。不知為何,傑拉德忽然想起了他們小時候的時光。小孩子是很奇怪的生物,珍斯科特則尤為奇怪。剛學會走路,學會說話的那段時間,她很黏傑拉德,時常追著喊他哥哥。再長大一點,珍學會毒害,偽裝,掠奪,享樂,學會了斯科特人的把戲,她也就離傑拉德越來越遠了。偶爾她會在暗處陰沉沉地盯著他瞧,傑拉德看過去的時候又露出泫然欲泣的一張臉……但那又怎麽樣呢?傑拉德忙著洗掉手上的血,幹了以後塞在指甲縫裏就不好弄了,他沒有時間和精力關注這個妹妹,還有其他更強,更有力的競爭對手,等著他一個個地拔掉。多年以來,他和珍隻占著血緣上的名分。除了父母以外,珍理論上應該是他最親近的人,可親近就是軟肋,沒有軟肋的人才能活得長久。他跟妹妹有過合作,有過競爭,矛盾仇恨也不少畢竟,是他殺了珍的未婚夫,對方家族的勢力絕不能與她結合,以致天平產生傾斜的角度。現在想想,她也真夠能忍的。他這一路人擋殺人,神擋也殺神,珍都靜靜地潛伏在暗處,扮演一個失去愛人,自此一蹶不振的少女形象。直到他被投進監獄,被剝掉所有金光閃閃的頭銜、地位,隻能跪在泥土裏抬頭的時候,他才真真正正地看清了她的臉。快樂的,殘忍的,狂妄的,貪婪的臉。原來你這麽恨我,傑拉德恍然地想,不過,這倒是很公平,畢竟我也從沒愛過你。“你來了。”珍低聲說,“你來奪走摩鹿加了?”傑拉德靜靜地看著她,說:“就給你吧,我已經對它不感興趣了。”珍低低地笑了起來。“賤人,傑拉德斯科特,你這個賤人。”珍惡毒地盯著他,“瞧瞧你,永遠偉大,永遠不會出錯,就像神聖的標杆,指引著我們前進的方向,對不對?我真想把你撕碎,把你活生生地扭斷,扭斷你的脖子,你的四肢,你的、你的……”她唿吸急促,手背上青筋綻開,幾乎要像蛇一樣尖銳地嘶叫起來。傑拉德漠然道:“冷靜點,小妹妹,別把手裏的火石抖掉了。”珍猛地從裙子底下抽出一把火|槍,直指傑拉德的心口,咆哮道:“我現在就殺了你!”傑拉德投降般地舉起雙手,忽然問了她一個毫不相關的問題。“你為什麽恨我?”“你殺了納西斯!”珍厲聲道,“你殺了我愛的人,這還不夠我恨你嗎?!”舍曼麵無表情地垂著眼睛,而傑拉德居然失笑出聲:“愛?你知道什麽愛?”珍一愣,眯起眼睛:“什麽?”“天啊,小妹妹,我們體內流的是一模一樣的血!”傑拉德說,“看看你周圍,還有什麽不是你的玩具?舍曼是你的玩具,納西斯更是你的玩具!你憤怒,不過是憤怒於我把手伸到你的地盤,又弄壞了你最喜歡的小玩意兒而已。愛?你甚至摸不到它的邊,你根本不知道那是多可怕的東西,隻是模仿他人的情感,在心裏建立起了一個幻象,然後就假扮癡心地維護起幻象去了。”“告訴我,珍,世人都在說愛,可你看得起它嗎?”這一刻,珍居然啞口無言,找不出一個反駁的論點,她怔怔地舉著槍,一時沉默。“聽起來這是你的經驗之談。”“是啊,就是我的經驗之談。”傑拉德說,“愛一個人,給他當狗也很快樂。”他迴完這句話之後,許久沒有人出聲,空氣裏彌漫著令人作嘔的,油膩的香料氣味。過了很長時間,久到珍舉著槍柄的手都開始微微顫抖,她才夢囈般地開口。“要人承認貪心,承認自私,承認自己是個下賤的畜生,這些都很容易。”她說,“但是,要人承認自己的嫉妒,卻比什麽都難,比登天還難……你到底懂不懂啊,哥哥?”“殺了他。”舍曼說,這是傑拉德進來之後,他說的第一句話,“不用跟他多費口舌,殺了他,這一切就結束了。”“這一切是不會結束的,”傑拉德說,“不過,事情未必就要這樣發展。我可以放了你們。”珍略微吃驚地睜大眼睛,嘲笑道:“你?要我相信你的好心,我寧願相信天上能下金雨……”“放了你們,”傑拉德加重語氣,打斷她的話,“中的一個人。”“你知道的,你們做下的錯事太多,查理一世無論如何都要看到一顆人頭,就算你們殺了我,自己也難逃一死。”傑拉德說,“摩鹿加不一定要毀滅啊,隻要你們做出選擇,交出一個人,我就能保住另一個人的性命。”珍咬牙切齒地說:“你明明知道那天的刺客是……”“是真是假不重要,”傑拉德說,“重要的是,查理一世相信了誰。”“選吧,火|槍隊雖然就安排在這扇門外麵,但是第一個走出去的人,我保證他可以活下去,繼承摩鹿加。”他放下手,從懷裏掏出一封信,放在地上,起身時,就開始慢慢往後退,“這是查理一世的親筆迴信,你們可以看看,我保證沒有虛言。”“說到底,你們也是我的血親,我當然會給你們一個選擇,這是我的義務。就在今天,前仇舊恨,一筆勾銷。”“是要活命,要保住摩鹿加,還是要同歸於盡?”說話的時候,他已經不著痕跡地退到了門口,舍曼突然舉起弩箭,兇猛地朝他扣動了扳機。傑拉德早有防備,敏捷地側身一閃,便躲到了門板後麵。一聲巨響,一枚箭矢深插在在雕刻的大門上,箭羽嗡嗡顫動。傑拉德笑了一下,他不抽煙,但仍然能隨時從懷裏掏出火鐮,他對準浸油的地毯,隻輕輕擦了兩下,一顆火星就迸濺出來,飛快地燃燒起來。“選吧!”他沉聲說,“我的時間終究有限,趁著火勢還不大,還能跑出來,選吧!”濃煙迅速地竄起來了,火|槍隊原本嚴陣以待,此刻也驚地跳起來,隊長駭然道:“大人,您在做什麽!”“我在盡一個兄長的職責,僅此而已。”他盯著燃燒的火焰,心不在焉地說。珍斯科特盯著地上的信,火勢越發兇狠,煙霧嗆得人難以唿吸,她卻嘶啞地笑了起來。“到了最後,還是被他牽住了鼻子。”她說,“舍曼,你會走嗎?”“我不會。”舍曼放下弓弩,“您知道的,我不會。”“是啊,你說你不會,”珍喃喃地說,“但我不信,我不信你可以放棄這個機會,甘願死在這裏,和摩鹿加一起陪葬……”“那您要走嗎?”舍曼歎了口氣,問。“如果我想逃出去,我也不信你會就這樣放我走。”珍吃吃地笑了起來,笑容明媚,神態嬌憨,仿佛不在火場,而是置身於無限春色的花園,陡然便多出了萬丈的容光,“啊,你一定會在背後放我的冷箭吧?這樣,你就可以把我永遠留在這裏,留在你的愛裏了。”舍曼也笑了,他輕鬆地聳聳肩:“那怎麽辦呢?看來我們陷入困境了。您這也不信,那也不信,不信您可以成功逃脫,也不信我能自願留下,唉,我都不想說,要是我走會是什麽下場您肯定不能放過我,是不是?您本來是準備殺了我們的哥哥的,現在卻被他三言兩語打亂了計劃,不得不和我困在一起。您瞧,火勢越來越大,我們倆都跑不了,豈不是虧本生意?”“小心您的言辭!”珍還在笑,“這可不是該對一位淑女說的話……”高溫與煙霧逐漸充滿了寬闊的金宮,她咳嗽起來,沉默片刻,低聲說:“他知道,他早就看出我會選擇跟摩鹿加死在一起,不管拉不拉他陪葬,這個結果都一樣,不會有分毫改變。為什麽還想見他?大概是不甘心吧,早知道他命那麽硬,當時就該殺了他……”舍曼盯著這個絮絮自語的珍斯科特,溫柔地彎起眼睛,輕聲說:“那麽,我們的時間不多了,女士優先,親愛的小姐。”珍專注地瞧著他,深深地望進他的眼睛,她調轉槍口,抵在舍曼的心頭。她忽然說:“假設我是說假設,我們不是斯科特人的話……”“沒有假設,親愛的,”舍曼低聲說,“沒有這種假設。”珍斯科特點了點頭。“好吧。”火藥噴發的第一聲爆響,迴蕩在傑拉德耳邊,他靜靜地等了三秒,每一秒都像一個小時那樣漫長。烈火中傳出的第二聲,來自弩箭射入人體的迴音,傑拉德得到了他想要的結果,他知道他該走了。來到山腳下,望著徹底燒起來的頂層金宮,聯合艦隊的將領全都大唿小叫,頹喪得像死了老娘。因為斯科特的寶藏,傳說中能叫亞曆山大大帝也羞愧得抬不起頭的巨富,此刻全在火焰中化為烏有,即便能在滅火後進行搶救,所得的也僅僅是化得不成樣子的黃金而已。“怎麽會這樣!”副指揮哭喪著臉,“啊,那些稀世珍寶,那些珍貴的,無價的……陛下一定不會開心的!”“那就把責任全推在我身上吧,”傑拉德聳了聳肩,“就說是傑拉德斯科特造成了一切的損失,最終,他自己也葬身火海,為全人類的債務贖了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