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忽縹緲到不行的音量,說話的人似乎都還未完全從夢靨中清醒過來,發出的更像是一聲含糊的咕噥。


    但多年的相處之後,明淨涵對一切有關賢賢的東西格外敏感,幾乎是在她開口的瞬間,他就醒了過來。


    還是那個空曠到令人害怕的長明殿,還是那張衾冷被寒的碩大龍床,隻是他懷裏虛虛地抱著一個人,她鋪散開來的墨發散在他被枕著的手臂上,和他同樣散開來的頭發糾纏在一起。


    他抱著賢賢。


    失而複得的不現實感一直沒有逝去,饒是靜好迴來已經足有一年,聲勢浩大的封後大典也已行過,明淨涵心底到底還在隨時擔心著她的離去。


    最多就是一個時辰內需要至少看見她一眼,否則就會什麽事情都做不下去,能見麵相處時最好是有肢體接觸,不能握著手也至少要感覺到她靠在身上的溫度,早晚膳更是必須一起用,晚間睡覺也離不得人……


    明淨涵壓抑著以為做得甚是低調和含蓄,但前朝民間,陛下離不得皇後娘娘的傳言,便是三歲小娃也可以說出三五個來。


    就如同此時,被勒令不能邁進寢殿的張喜公公焦躁地在殿門外轉著圈,想著該用什麽樣的方式提醒陛下早朝已經快要遲了,而龍床上的陛下卻伸手將懷裏的人攬得更緊,留戀地閉了眼想要賴床。


    然後他的肚皮上就被踢了一腳。


    那力道並不大,或者說,連英明神武的明宗陛下都不知道,剛才他到底是被揍了一拳,還是被踹了一腳。


    榮升為準爹爹的陛下往後退了退,伸手去摸靜好隆起的肚皮,和裏麵起床了的小家夥打招唿,“寶寶,早上好。”


    小家夥給力地又和爹打了下招唿。


    不知是不是明淨涵太愛對著肚子裏的小家夥說話的原因,他一開口,小家夥就動得格外歡實,直接在靜好肚子裏上演了全武行。


    靜好被鬧醒後還不忘狠狠地瞪了眼他,眼裏全是對他早上縱容孩子的控訴。


    她懷這個孩子沒有什麽嚴重的妊娠反應,除了剛開始幹嘔了兩口,把明淨涵嚇得雞飛狗跳,拉了整個太醫院在長明殿外紮營,之後安靜得完全不像有孕在身,甚至除了日漸凸起的肚子,連身材看上去都還是格外的纖細。


    隻是脾氣卻在驟然間變得喜怒無常,最愛做的就是撩撥明淨涵,惹怒他之後再順毛摸,一天來個三五遍都不帶厭煩的。


    剛開始時,長明殿隨侍的宮人們嚇得大氣都不敢喘,到了後來,卻是明淨涵也時不時裝作發怒的樣子,再被她哄好,就是為了讓她過得舒心點。


    仿佛之前那五年多裏的那個不怒而威,擺擺手就血流成河的帝王是個幻覺。


    .


    皇後娘娘起身,陛下就再沒有了呆在床上的道理,收拾了一番就去上早朝。


    在各宮娘娘以太後身亡未借口歸家之後,朝堂上的大臣們也在奮鬥了半個月之後看清了真相,相當自覺地將朝會的時間控製在了半個時辰之內,方便讓離不開皇後娘娘的陛下迴去一解相思。


    深秋的天氣已經涼了下來,明淨涵下朝迴來換了身常服再陪著靜好用了點早膳,按著太醫的吩咐就牽著她的手去逛禦花園。


    因著前幾次被捏住了小時候的黑曆史掐準痛處,明淨涵再不拿風景來找迴憶,隻挑了些讓下麵的人特意收集上來的趣事來說。


    “……原是那女子見探花郎太過俊美,心生愛慕卻羞澀於口,居然想了這般法子,在半夜的時爬了探花郎家的院牆,鬧出了這般的笑話。”


    明淨涵說完了去看靜好,原本是想著她迴個幾句,隻要扯到那女子對探花郎的情意,他便可情意綿綿地說上幾句情話。


    他怕一天不說,賢賢便忘了他是如何愛她,再次拋下他離去。


    一年多下來,陛下說的情話在專心記著的宮人那都可編纂成冊了。


    可被注視著的人不捧場,靜好正看向遠處,目光深邃又有些遊移,似乎是想到了什麽,嘴角甚至還牽出了笑意,微微翹起,像是足以容載他所有情思的小舟。


    明淨涵心情甚好地隨著她的視線轉頭。


    不遠處的宮道上,兩邊擺滿了宮人們新近種出來的粉菊,漸變的粉色在菊花的花瓣上延展,看得燦爛時還真是一道亮眼的風景。


    隻是亮眼的風景之中還有個更悅目的人。


    新近的探花郎穿了身深紅色的官袍,行動之間自有風華,兼之那張足夠讓人捧心尖叫的帥臉和明顯是少年得誌的意氣風發。


    周遭已有不少宮女低低的讚歎聲。


    “這模樣長得倒是真不錯,也難怪那女子會為了他爬牆了,若是我……”


    靜好的話還沒有說完,那探花郎已經行至麵前,拱手施了禮後,視線略微地偏過了靜好,眼中光芒一跳,繼而恭敬地垂下頭,“陛下,臣有事奏報。”


    “不聽!”


    明淨涵幹脆利落地打斷了他的話,語調中的生硬和未曾掩飾的怒氣,卻是嚇得剛才還失神看探花郎的宮人們都唿啦啦地跪了一地,“來人,探花郎私自出入宮闈,年俸減半,責其閉門思過三月。”


    他語調之中已是風雨欲來之勢,宮人們再不敢怠慢,快速將探花郎帶了下去。


    處理完礙眼的人,明淨涵轉迴頭來,認真地盯著靜好,“你以後隻能看我,”他說得一本正經,“而且也隻能誇我好看。”


    神態間卻還是有些沒有吃到糖的孩子的不滿。


    也許是靜好之前一路護著他長大的緣故,即使現在的明淨涵已經是足夠有手段和威儀的帝王,所創下的成就比靜好之前為他鋪墊的還更多,但他在靜好麵前,卻總是無可避免地就露出兒時的模樣,賭氣時就更像是在撒嬌。


    靜好笑眯眯地看著他,伸手扶了扶頗有些沉重的肚子。


    明淨涵扶著她的手更加重了些力道,幫她分擔些額外的體重,頓了下之後還是稍微緩和了點語氣,“那你以後隻能那樣認真地看我,誇別人時也不能真心。”


    “不真心?但我是真的覺得那探花郎長得很好啊。”


    靜好的惡趣味再次漫了上來,邊說邊注意明淨涵的臉色。


    果然她說完,明淨涵的臉色就更難看了幾分,散完步將她送迴到寢殿之後,自己獨自一人就去了書房。


    書房也隻隔著幾步路的距離,但往常明淨涵卻是連這幾步路都忍不了的。


    剛被陛下安排過來不久的嬤嬤左右看了看,抱著討好的心態就上前去勸了句,“娘娘要不還是和陛下服個軟吧,不然陛下若是被哪個狐媚子勾了去……”


    她未盡的話在靜好瞥來的眼神裏乖乖地吞到了肚子裏。


    靜好懶洋洋地靠迴到軟榻上,一旁的宮女立即上前來給她放了靠枕,嚴格按照著陛下細細衡量之後定下來的最佳位置放好,退開時瞄了眼還想說話的嬤嬤,窺見她的目的後忍不住就冷笑了聲。


    上趕著要討好娘娘也不是這種法子,還狐媚子,陛下可是巴不得安安靜靜地就他和娘娘兩人,再加馬上出世的小主子,哪裏還容得下別人。


    果然不過半個時辰,明淨涵自己就走了迴來,剛要開口的嬤嬤被收到陛下眼神的張喜帶著人拖走,而周遭的宮人們垂著手,默默地看著陛下指揮著人輕手輕腳地將畫卷掛了滿牆,而靠在軟榻上的皇後娘娘兀自好眠。


    明淨涵掛完之後看著還頗為滿意,迴頭卻看見靜好不知何時已經睜了眼,看著滿寢殿掛著的畫像,再看向和那畫像十成相像的人。


    “你嫌我日日看著你還沒有看煩,掛了一屋子的你等著我看?”


    不等明淨涵為這句話發火,靜好轉了頭認真打量著畫像,果然看到了大半都還留著未幹的墨跡,“你剛才一氣去找了二十幾個人給你畫畫像?”


    主要是,“半個時辰能畫出這些畫像來,你從哪裏找來的這麽多畫工?”


    從剛才就憋著一口氣的明淨涵聽見她句句都沒有問到點子上,心裏生了些怨懟卻也不舍得對她發,隻當她是又撩撥自己再順毛尋開心,坐在她旁邊把有點歪了的靠枕又調了下,將人攬在懷裏。


    “我隻是想讓你多看看我,好讓以後孩子生得像我又像你。”


    旁人隻當他是惦記著這個姍姍來遲的皇嗣,而他在意的卻隻是這是他和賢賢的孩子,是他曆經千難萬難之後才得來的僅次於賢賢的珍寶。他會護著他長大,手把手地教他,做一個父親理應做的事。


    所以,他想這個孩子長得像他們,有賢賢的眼睛嘴巴,有他的眉毛鼻子。


    是他們的延續,也是他們曾經相愛相守的證明。


    他一露出這種好像有著更多的渴望,卻又有倍感滿足的樣子,靜好就有些於心不忍,連逗也都不下去,“像你又像我,那不是要掛一半我的畫像?”


    她原本隻是想順著他的話題聊一聊,結果明淨涵一聽就雙眼放光,捧住她的臉用力地在她唇上啄了口,抱了下她之後就急急跑了出去,“我去拿你的畫像。”


    這次不過一盞茶的功夫,他就帶著一撥人浩浩蕩蕩地迴來了。


    帶迴來的每個宮人手上都抱著成堆的畫卷,咋一看就不下千數。


    他自己二十幾張畫像都是剛才找人畫的,靜好的卻是一下就拿出了這許多。


    靜好坐在軟榻上,突然就有些說不出話來。


    明淨涵卻當她有些被嚇到了,也就不敢再說他的私庫裏還有兩件大房間是專門放她的畫像的,裏麵更有些是他年少時所畫,其中的感情想遮掩都遮掩不掉。


    好在他這次拿來的沒有那部分。


    “這些是近兩個月的,賢賢挑一下,若是不滿意,我給你重新畫。”


    給賢賢畫像,便是再著急,他也絕對不會假以人手。


    “我不挑了,你隨便選兩張就好,”靜好站起身,引得他趕緊過來扶住,“我們去書房,我給你畫張畫像。”


    明淨涵好一會都沒說出話來,直到靜好拿著筆讓他隨意,他看看畫紙才真的迴過神來,“賢賢你要畫我?”


    他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不要那麽興奮,但好像收效甚微,“你剛才不是才說看煩了我?”


    “那是騙你的,說的都是反話。”


    靜好醮了墨,讓他稍微站遠點站好,“把你眼睛裏蕩漾的情緒收一收,這個太難了我畫不出來。”


    “賢賢,我愛慕你便如我的目光駐足於你,一眼便想廝守到老。”


    “……”


    “賢賢,等你畫完這個,我要幫你為我作畫的畫麵畫下來,五幅,不,十幅。”


    “……好。”


    守在書房外麵的宮人們默默聽著陛下和娘娘的日常,感覺自己的內心還是如往常般受到了一萬點暴擊傷害。


    所以,那些擔心娘娘失寵的人,真應該來聽聽牆腳啊。


    時時刻刻在擔心著自己失寵的人明明是陛下。


    心被陛下撒的糖鑿成了篩子,明天還是請假逃個班吧。


    不知道村裏的大柱哥還有沒有在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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