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顓頊帝高陽氏後裔皋陶在堯、舜時任理官,執掌刑獄之事,故以理為姓。


    榭,建築在高土台上的房子,宋玉《招魂》載,“層台累榭,臨山高些。”


    我的名字,李榭。


    年幼時的記憶早已模糊,隻有麵前讀不完的經卷和身側來來往往卻無比陌生的鄉鄰,至於那血緣上再親密不過的父親和母親,一個早已習慣被稱之為父親,將大半的精力都放到了家門外,而另一個,正忙著留住夫主的心,照顧著比我更需要母親的孩子。


    不過我也不需要他們。


    八歲那年,農民起義,三王之亂,相繼而來的大事將我們推入了曆史的荒洪之中,兵戎相見,家破人亡。


    在比我大的那兩位兄長也隨著父親出征之後,母親也硬生生地將我推入了軍隊之中,在一片模糊的背景中,我隻記得她抱著一個不過三歲的小男孩,不顧他正在嚎啕大哭,一雙鳳眸隻死死地盯住了我。


    “你要是還不如他們,你就不要再迴來。”


    他們?


    他們又是誰?我又為何要勝於他們?


    世間熙熙攘攘,無數紛繁,想尋一片淨土也並非全無可能,為何我要一腳踏入濁流之中與人爭搶,贏了又如何,輸了又如何,贏的人不見得能贏了所有,輸的人也不見得會一無所有。


    我垂了垂眸,隻看了眼她死死扣住木門的那幾根手指,指甲死死地扣入了木門之中,殘留著些許早已磨滅不掉的痕跡。


    原先的管家嫡出小姐,卻被流放的親父賣予兇惡之地的一介百戶為繼室,隻求一個依仗,進門便成了兩個半大孩子的後娘,她心裏的委屈與憤怒,怕是要毀天滅地了吧。


    隻是這又與我何幹?


    我轉迴身,一鞭抽向身下的老馬,催促著趕上前方的父兄。


    時間一晃而過,期間我與她再見麵的次數連一隻手都可以數盡,後宅的陰私就是一把利刃,我深受其害,卻無人可依仗。


    而每次與她相見,所談及的話題也無非就是那兩個。


    不能輸和不要如此陰沉,不得父親歡心。


    我低聲默念了一遍,眼中難以抑製地就漫上諷刺,李家三公子,在昊城之中的名聲早已成了河底的淤泥,我那最愛惦記聲名的父親,沒有直接了斷了我便已是他的仁慈,又哪還會多出那從未存在過的歡心。


    他要的隻是手中的劍和身上的光環,並不是可以疼寵的子女。


    最後一次離別時,我出了門隻迴頭看了一眼,她靠在軟榻上,身側的婢女給她遞了藥碗,窗外淺紅色的霞光射在她身上,卻沒有帶去一絲的血氣。


    再出征不過三月,我就得到了她的死訊。


    這個我要稱之為母親的人,就這般在我生命中消逝不見。


    跪在堂前的兩位胞弟哭得心煩,我出了靈堂,等反應過來時,已站在了她身前的院子的池塘邊。


    初夏時分,一樹楊柳正當是好時節,翠綠的枝葉隨著過路的清風擺動,塘中栽下的荷葉已冒出了尖角,準備著展開嶄新的畫卷。


    但故人在此時已逝。


    出神之間,連身側多了人都未知,待那抹淺綠色的衣擺垂入眼簾,抬頭間就看見了一張再明媚不過的笑臉。


    “公子垂眸抑鬱,眉間溝壑縱橫,可是驪姬將公子的笑顏都帶走了?”


    再見時已是在軍營中,站在營帳前的那張臉微微有些麵熟,我不過遲疑了一瞬,人已是主動湊上前來。


    “前次不知是公子母親喪禮,惹惱了公子之處,還望公子見諒。”


    並無甚見諒與否,她不提我甚至早已忘至腦後,何況也並不在意守帳的是男是女,隻要不來惹我心煩便可。


    隻是之後的事,實在我預計之外,兩次的救命之恩,遇險時的不離不棄,甚至她留著淚向我絮絮叨叨地說著情懷之時,我到底還是鬆了一口氣。


    就這樣吧,至少還有人是需要我的,全心全意隻需要我。


    我可以離開眼下的生活,去過我最想要的。


    就在我下了決心的那刻,越城急報,李樓被城中的異族困在了城中,那位早已視我為無物的父親終於想起我,令我帶兵前去營救。


    也是,他好不容易將李樓捧成了善戰的大將,怎能在此時讓他背上敗績。


    我燒了傳來的軍令,這將是最後一戰。


    李樓不能死,但我可以。


    不是李榭,這世間還多得是地方容得下我。


    隻是我從未想過真相竟是這般。


    陰謀。


    從深愛到營救,這不過就是一個陰謀,身邊的人早就被別人利誘,隻為了一起將我送上這個死路。


    城牆上的那一對男女在肆意歡笑著,明明是還算熟悉的臉,在這一刻卻是萬般的陌生,神情得意,笑容陰寒,毫不吝嗇地在告訴我,所有的一切,盡是陰謀,一個為了折磨我,為了讓我知道什麽是失去的陰謀。


    親情寡淡,友情難覓,愛情為局。


    生於交易,死於陰謀。


    我竟將自己活成了這般。


    .


    再睜眼,所有一切迴到了十年前,迴到了我傷重迴府養傷的時候。


    景物依舊,人也還在,甚至還多出了一個。


    聽說還是我的親妹妹,大司馬府上嫡出的四姑娘,從出生就給父親帶來福運,幫母親挽迴了大婦的尊嚴和夫主的心,被雙親聯手捧在了手心裏。


    我躺在床上,望著頭頂的帳幔,再摸了下被清理幹淨的手臂,嘴角自然地就扯出了幾分笑意。


    這般得天獨厚的妹妹,怎麽說也不該是和我有關吧?


    甚至還會篡改記憶。


    我躺在床上輾轉反側,連之前從未觸及過的疏報的批複權突然降臨都來不及多想,滿腦子倒是想了上百種能搞死她的辦法。


    不過是一個八歲稚齡的小姑娘,掉入湖中能被淹死,在馬蹄下能被踩死,甚至吃塊糕點被噎死,雖然算是窩囊,卻也有可能。


    一夜未睡,我還未想出合適的辦法,那小姑娘卻是自己找上門來。


    抬手就送上了厚禮,忍氣吞聲時也未見一絲不滿的模樣,倒一點都不想一個才八歲的小姑娘,講道理時也是有理有據,隻是那不停提及的血緣親情,真是讓他想到了那個惡心至極的人。


    隻是——


    我低頭看了眼擺在眼前的疏報,又迴憶了下那群正等著我去慢慢算賬的人,再看向眼前這個注定是變數,還在眨眼間就和我學了幾分的四姑娘,嘴邊的話鬼使神差地就變成了,“我憑什麽相信你的話?”


    作為一個獵人,身邊沒有走狗,多一隻小狐狸倒也算不錯。


    而且,這可能還是一隻成了妖的小狐狸。


    .


    我再次沒有預料到之後的發展。


    這位看著金尊玉貴的四姑娘,居然敢在四月時直接就跳進湖水之中,用自己親自設了一個局,連效果都遠遠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隻是,事先居然從未和我商量過一分,她到底是從哪裏得來的膽子?


    在馮都尉的府上喝得微醺之後,我停在了萬分冷清的崎苑門口,突然就不想再邁步進去,站在庭中吹了一會的冷風,不自覺就想到了那隻逼急了就會亮出牙齒的小狐妖,腳步一轉就拐了過去。


    剛感慨完她的膽子小,這丫頭居然就敢拿了話嗆我,將我原本難得的好心情毀了個一幹二淨。


    好樣的,真是好樣的,你等著看我日後如何與你算這筆賬。


    我握著手裏的碎片出了門,站在庭中就死死地將它踩到了地底下,就像在踩著屋內唿唿大睡了的那個人,硬生生地就把它摁到了地底,再看不見一絲的陽光用來燦爛!


    隻是我還未來得及與她算賬,我那好父親就先把一筆爛賬算到了我頭上。


    那小狐妖居然還擔心著我難受。


    我若是會難受,那上一世之時,我就不可能忍過那接踵而來的罪名,落到了那般的下場。


    不過父親倒是比我想的還要更為狠厲上幾分,連負荊請罪這般的方法都想的出來,真是難為他的兒子們都是這般的得性,與他還真是像了六七分。


    一個個皆是薄情寡義,始亂終棄。


    我握緊了手,正要低頭應下,台上的稍顯稚嫩的聲音就再次打破了寂靜。


    “阿兄要去負荊請罪嗎?那不是半個城的百姓都看見了阿兄的容貌,靜兒長得和阿兄如此相似,以後出門不會被人當成阿兄扔臭雞蛋吧?”


    又是一個隻會關心自己的人,果然就是連隻小狐妖,浸在了李府這樣的大染缸裏,也是不能幸免啊。


    之後等著我去算賬的人又要多一個了。


    對付她的手段又該是怎樣的才好?


    好歹念在之前還有些好處的份上,不要讓她死得那般的慘吧。


    我的念頭還未轉完,座上的父親已是難得的收迴了自己的命令。


    隻因為她長得和我像嗎?


    我抬頭看了幾眼,從她的眉間看至唇角,難得的耐心與細致,一寸一寸地打量下來,一點一點地印入腦海裏。


    真的很像,就算是學起我來,也頗有幾分的神韻。


    莫不然還真的是我的妹妹?


    倒也勉強能算是一個驚喜。


    .


    夏去秋來,又是新的一番景致。


    我使了些伎倆留在了昊城之中,等著烏殳聯軍的奇襲。提前幾月就開始慢慢的準備,調動手邊能用到的力量,偷偷備下糧草和藥品,忙得有些不可開交。


    隻是我忙,我那位妹妹好像更忙,天天來迴跑著給我換藥,小小年紀就有些中年婦人的毛病,真是不知以後誰家會娶了她去。


    手上的傷口突然一疼,我猝然迴首,正好就看見她皺著眉頭瞪來的杏眼,裏麵滿滿的全是不滿,“阿兄就不能看顧下自己嗎?這傷都已經多少天了?”


    我渾身一怔,隻覺著場景似曾相識。


    上一世時,我受傷,驪姬守著我包紮時也多會說此類的話。


    渾身的戾氣還未漫上,我剛閉眼就想到了剛剛看到的那雙眸子,不對,不一樣,驪姬即使是說這種話的時候,眼中彌漫著的也都是溫柔,不,是隻要她看著我的時候,眼中帶著全部都是溫柔。


    恰到好處。


    全部皆為做戲。


    身側的人收拾了東西又準備迴返,走到門口時卻又打了一個大大的噴嚏,我不由自主地就皺了眉頭,一句話衝口而出,“顧好你自己。”


    話一出口,先愣住的便是自己。


    我從未說過這種話。


    或者說,我從未有過這種感覺,會在意著一個人,關心著她。


    這對我而言太過陌生。


    而且我也並不需要。


    .


    我哪裏會不需要!


    我看著眼前的人,真的隻想伸手把她掐死,是誰給了她膽子大半夜地跑到敵營裏來,又是誰給了她資格毫不在意自己若是出了意外會有怎麽的下場?!


    她知道自己那張臉長成什麽樣嗎?她知道一個可能是細作的女人在軍營中被發現了會是什麽樣的下場嗎?她又有想過,若是在意著她的人在猝不及防下收了她的消息會有什麽樣的反應嗎?


    她到處在意著我,處處維護著我,甚至不問緣由,沒有目的地就像隻小狐狸一般幫助著我,卻從沒有想過,若是她突然就這般死了,對我而言會意味著什麽。


    我從未在意過,也根本不知怎麽就會在意上了的人,卻在一個未知的時間裏,在我以為自己能掌控著未來的得意裏,就這般在我身後消失在這個世界之上,在我剛了解到再來一遍的最大驚喜時就將她剝奪。


    她有想過我會如何嗎?


    若是她真的想死,與其等以後突然而來的打擊,不如就讓她直接死在這裏。


    死在這裏,和我死在一起。


    我永遠不會孤單,她也永遠不會。


    我盯著前麵那個被一堆人影顯得愈發弱小的身影,死死地握住了手壓製住衝上前去拉開她的念頭,強迫自己靜下心來聽著她的話。


    但每一句都像是對我的審判。


    她輕而易舉地就將錯誤歸咎於自己,又輕描淡寫地就將功勞加諸於我,一言一行,一舉一動,無一不在訴說著我之前對她的種種估量和判斷是多麽的齷蹉和不堪,將我本來要遮蓋住的險惡用心彰顯得愈發的肮髒。


    甚至我還承認了她所說的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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