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傷了自尊


    但不管怎麽說,第二天是新的一天。


    空氣中是初夏特有的淡淡香味,騎車的時候,可以昂起頭來,盡情地唿吸。快到學校的時候,竟然碰到多米,他的單車歪歪斜斜地朝我衝過來,我車技不好,隻好跳下來,瞪著他。


    “氣消了?”他問。


    我懶得理他,推了車慢慢走。哪知他也跳下車來,在旁邊跟著我。


    “別生氣了,”他說,“你生氣的樣子真是難看。”


    “又沒有人叫你看!你神經病啊。”


    “好,我神經病。”他油腔滑調地說,“我是神經病我怕誰。”


    “多米,”我停下腳步,望著他狠狠地說,“你最好離我遠一點。我看到你就討厭,討厭!”


    多米的臉上閃過一絲令人捉摸不透的表情,然後他就跨上車飛快地騎走了,一邊騎一邊還大聲地唱著《幸運52》裏的主題歌,隻是歌詞改成了:“你討厭,我討厭,星期三的早上大家都討厭……”


    我禁不住笑出聲來,這個活寶。


    第一堂課是數學,評卷。我的成績不是很理想,很簡單的題也算錯,錯得離譜。也許真像喬說的,我是該好好調整調整自己的心態了。 我想我的臉色一定很難看,一下課莫麗就趴到我桌邊問我說:“分數不滿意?”


    沒等我迴答,多米就在一旁插嘴說:“別問了,我想你也滿意不到哪裏去。”他一邊說一邊在嘴裏嚼著口香糖,嚼得叭嘰叭嘰的,真讓人惡心。莫麗笑笑說:“玫瑰,你真倒黴,怎麽和這麽惡心的人坐在一起?”


    “是啊,”我和她一唱一和說,“不知道造了什麽孽?”


    “兩位小姐別動怒。”多米從口袋裏掏出一把口香糖來,遞給我們說,“來一塊,消消氣!”我別過頭去,莫麗卻接過一根來,笑眯眯地說:“不吃白不吃,跟他客氣什麽。”


    接下來的事是我們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的,莫麗抽出的並不是口香糖,而是一隻蟑螂,忽地一下就跳到莫麗的手背上,嚇得她尖聲大叫,當場跌坐在地上,我扶了半天才把她扶起來,可見跌得還不輕。男生們哄堂大笑,其中數多米的笑聲最為粗嗄和得意:“哈哈哈……哈哈哈……整人玩具,沒見識過吧?”


    “多米,”我喝斥他,“你太過分了!”


    “哈哈……”他根本不理我,還笑得前仰後合,並振振有詞地說:“不關我事,誰讓她嘴饞來著?”


    莫麗站起來,喘著粗氣。按她的脾氣,我以為她會揪住多米開打,哪知她並沒有,而是跑迴到自己的座位上,趴在桌上傷心地哭了起來。


    她傷了自尊。


    我沒有去勸莫麗,我知道她,越勸哭得越過分。我看著多米,他也看著我。迎著我的目光,他理直氣壯地說:“開個玩笑嘛,誰知道你們開不起玩笑的。”


    喬又是在這個時候走進來的,看著這場景,唇邊竟漾起一絲笑意:“有意思啊,”他說,“你們一天一場戲,是想給初中生活留下美好的記憶?”


    “是的,喬老師,”多米油腔滑調地說,“您可真理解我們。”


    莫麗還在哭,哭聲嗚嗚嗚嗚,像拉斷的弦。多米卻還在那裏不知羞恥地笑,他穿了一件綠色的運動服,戴著一副黑框眼鏡。幾乎是片刻間,我不假思索,嘴裏吐出兩個字來:“蒼蠅。”


    “你說什麽?”多米有些吃驚地看著我。


    “你像一隻蒼蠅。”這迴我加重了語氣,明白地說。


    多米的臉色迅速地灰敗下去,嘴角勉強地牽動了一下,一向伶牙俐齒的他這次什麽也沒說。在男生們的噓聲和女生們的笑聲裏,喬有些黯然地看著我,我低下頭裝作看書,沒有勝利的喜悅感。


    中午和莫麗打了飯從食堂出來,聽到同班的兩個女生正在議論我。一個說:“玫瑰這個人就是這樣,以為自己成績好了不起,說話一向刻薄。”另一個說:“以前我還以為她老實,原來是看錯人了!”


    莫麗要去和她們理論,我拉住她。


    “說就說唄。”我說,“難為她們識破我廬山真麵目。”


    “你這人,”莫麗笑道,“我也要好好認識認識你才對。”


    “隻怕會讓你失望了。”我啞著嗓子說,“我是披著人皮的狼。”


    我有些難堪


    莫麗咯咯地笑:“你怎麽不是男孩子?玫瑰,你要是男孩子,我一定嫁給你。”


    “我才不要你,又哭又笑的像個瘋婆子。”


    “玫瑰,我今天是不是很丟臉?”莫麗可憐巴巴地望著我。“是。”


    “那天的你也很丟臉哦。”


    “是。”


    “那我們以後永遠都不哭,你說好不好?”


    “好。”我說。 我從沒想過,我初中生活的最後時光會是這樣的淩亂不堪,讓人疲憊,讓人惆悵,讓人快要發瘋,以至於我走起路來腳下軟軟的,不真實,拿起書本來,竟有一種惡心的感覺。


    我常常在半夜裏醒來,凝視自己的華麗小屋,想念和媽媽躲在一個被筒裏嘻笑的舊日子。那些日子舊得發黃,再也不會被翻新,我沒法不恨那個要我叫他爸爸的男人,恨得心裏癢癢的。失去的種種在瞬間把我變成一個壞脾氣的女孩。


    我不喜歡這樣的自己,這是真話。


    那天吃晚飯的時候他對我說:“我在報上看到有中考複習的網站,名師指點,網址放在你電腦旁了。”


    媽媽搖著頭說:“我不太信這個,我看沒什麽用!”


    “你別老土,這是現代的學習方式,不知道有多好!”我說。


    “總之不許上網聊天!”媽媽對互聯網知之甚少,對這個倒是比較清楚,“你看看報上說的,受騙上當的中學生太多了!”


    我一如往常,用沉默表示對媽媽觀點的不同意,倒是他說出來的話讓我和媽媽都差點跌破眼鏡。


    “我看聊天也沒什麽?”他說,“對玫瑰來說也不一定是件壞事。”


    進廚房端菜的時候,媽媽壓低聲音對我說:“他這是過分寵你,你別沒數。”


    我扁扁嘴:“誰領情?”


    “你這孩子……”媽媽欲言又止,隻輕輕歎息了一聲。


    我懂媽媽的歎息。


    曾幾何時,我是媽媽最大的驕傲,在失去爸爸的歲月裏,我也是媽媽最大的安慰:既乖巧又聽話,成績年年拿第一。難怪媽媽和別人說起我的時候臉上的笑總是想擋也擋不住,稱讚我的話讓我都覺得肉麻。


    但現在的我讓媽媽日漸失望。用媽媽的話來說,變得古裏古怪。是的,我就是不能接受她再婚,不能接受一個陌生的男人要我喊他做爸爸,這是我的原則。


    吃過飯進了房間,發現鼠標下果然壓著一張小紙條,上麵寫了幾個網址,是他從報紙上抄下來的。他的英文看上去很棒,旁邊的一行漢字寫得也是很漂亮:好好考,別讓你媽媽失望。


    他做得無懈可擊,想不欠他都難。


    那天的作業很多,我不知不覺地學到十二點,到洗手間洗澡的時候發現媽媽和他坐在沙發上,媽媽已經睡著了,頭靠在他的身上。看到我出來他有些不自然,可是又不舍得推醒媽媽的樣子。我隻好裝作什麽都沒看見似的走了過去。等我出來的時候沙發上隻剩下他坐在那裏,見了我說:“以後早點休息,你成績好,不用這麽拚命的。”


    “不拚掉下來誰負責?”我搶白他。


    “身體不好了,又由誰負責呢?”他笑笑地問我。


    “你要是怕付醫藥費,當初就不該娶我媽媽。”我一邊說一邊心想,他最好識相點別和我鬥嘴,因為我越到深夜腦子越是清楚,嘴巴越是伶俐。“玫瑰,”他歎息著說,“這名字起得可真是好,渾身都是刺哦。”


    “這名字是我爸爸起的。”我說。


    “我很敬仰你爸爸。”他眯起眼睛說,“我們有過一麵之緣,隻可惜他英年早逝。”


    這迴輪到我不知道該說什麽。


    “去睡吧。”他對我揮揮手。我在進門的那一刻忽然想起媽媽靠在他身上的樣子,這麽多年了,我從來沒見過媽媽靠過什麽人,家裏的事再多,煤氣罐再重,都是她一個人默默地扛了下來。原來媽媽,也可以這麽被嬌寵。


    我第一次對自己的執著有了懷疑。


    終於還是換了同桌。


    不過走的不是我,是多米。他在眾目睽睽下高聲對喬說:“我個子高,擋了大夥兒三年了,畢業之前我要做點好事,讓我坐最後一排吧。”


    喬幾乎是不假思索就同意了他的請求。


    我承認,我有些難堪。


    我停下腳步


    有一天清晨在校園的操場上遇到喬,他夾著講義行色匆匆,見了我停下腳步,像是要說點什麽,但最後什麽也沒說,點了下頭,又走開了。喬的欲言又止讓我多少有些惴惴不安,但這種不安很快就被洶湧而來的恐懼衝淡,黑板上不停倒數的紅色數字在宣示著:中考就要到了。


    誌願表發下來了。莫麗把我的手捏得生疼,她說:“玫瑰,奇怪!我忽然覺得好緊張,連唿吸都好累!”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我說,“這些日子不是白苦的。”


    “我怕我考不上一中。”莫麗說,“可是我想和你再同校同班,最好同桌才好。”


    “你要求真高。”


    “難道你不想?”


    “想。”我趕緊說,“誰說我不想?”


    “那我們都填一中?可是萬一我考不上怎麽辦?考上了又分不到一個班怎麽辦?”莫麗真是憂心忡忡,問題一大串,我隻能握握她的手表示安慰。


    飯後把誌願表給媽媽,媽媽說:“正想和你商量一件事呢,我們報外語學校怎麽樣?”


    我一驚,外語學校是我們這裏有名的貴族學校,收分高不說,念書的費用更是不菲。就算這二者皆有,沒有一定的關係,想進去也不是太把穩的事。


    媽媽喜滋滋地說:“你葉伯伯托到人了,隻要你考好,別的都沒有問題。”


    他倒是不邀功,坐在沙發上看報紙,不吱聲。


    “不用交錢?”我問。


    “兩萬元讚助費。”媽媽說,“我們還給得起。”


    媽媽的財大氣粗讓我覺得心裏別扭,又不是她的錢,得意什麽?我真想不通媽媽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的,沒有一點尊嚴。


    “不用了。”我聲音硬硬地說,“我就念一中好了,也有把握一點。”


    “有機會為什麽不拚一拚?說實話,你的成績我還是比較有信心的。”媽媽說到這裏,轉過頭去對他說:“就是太遠啊,要住校的,我不放心。”


    “孩子大了,總有單飛的一天。”他從報紙裏抬起頭來說,“你不放心也得放心。”


    “原來是這樣。”一聽他們的對話,一種被遺棄的憂傷把我激怒,讓我變得無禮,“兩萬元打發我出去,倒也是不貴,啊?!”


    “你在說什麽?”媽媽差點尖叫起來。


    我昂昂脖子,一直想說的話終於說出口:“我是多餘的,不是嗎?”


    話音未落,麵頰上已挨了媽媽重重的一巴掌。


    這是媽媽第一次打我,打完後沒等我哭,她先哭了,哭得讓我害怕,讓我忘記了也該哭。我愣愣地站著,看他站起身來一把把近乎虛脫的媽媽抱到他們的臥室裏,關上了門。


    我手足無措,內心一片空白,慌亂之中抬腳跨出了家門。也許隻有離開才是最好的辦法。剛到樓下他追了過來,連名帶姓地叫我:“蘇玫瑰!”


    我停下腳步。


    “如果你想離家出走的話,”他調侃地說,“我建議你先把藥替你媽買好,多收拾兩件衣服,找好要去的地方,最重要的是跟我先借點錢,你說呢?”


    我可不能輸給他!


    轉過頭去,我很清晰地對他說:“讓你失望了,我並不想離家出走,在我未成年之前誰也別想趕我走。”


    他看著我笑:“你多慮了!你要願意,可以在這裏住到一百歲,隻怕到了那天,你想走也走不動了。”


    我討厭他自以為是的幽默,更討厭他的笑,一副運籌帷幄的樣子。於是我打擊他:“別以為有錢就了不起!”


    “想要讓我服氣,你得比我更有錢。”他反唇相譏。


    “會有那麽一天的。”我說。


    “那得到了那天再說!”他的語氣嚴厲起來,“今天你哪裏也不能去,你必須迴去跟你媽媽道歉!”


    “如果我不呢?”


    “我會拖你迴去,我的力氣足夠做這事。”


    我瞪大眼睛,警告他:“你要亂來我會打110.”


    “求之不得,”他說,“讓警察來管管你這個不孝的女兒。”


    我本來一直拚了命地忍住眼淚,我不要在他的麵前出醜,可是我被“不孝”二字擊垮,本來就薄弱的堅強在瞬間潰不成軍。


    我號啕大哭。


    帶我迴家


    他攬過我,帶我迴家。


    這一仗我輸得徹底。


    不過我是很誠心地跟媽媽道歉。畢竟是我最最親愛的媽媽,我世上惟一的親人,我見不得她哭,我真的很後悔。媽媽緊緊地擁抱我,我們相擁而泣,我知道其實我們都怕,怕失去彼此,怕彼此再互相地傷害,怕傷害之後就再難複原。


    那晚我心亂如麻,在床上折騰到兩點多也無法入睡,便悄悄地起身,上了網。


    聊天室裏人不多,真沒想到他會在。我很高興,很驚嚇的一種高興,讓心高高地吊了起來。我來不及去分析這種情緒,趕緊跟他搭話。


    “小蠻子,你像個鬼,這麽晚還在?”


    “怎麽跟你大哥說話呢?”


    “對不起,我心情不好。”


    “除了這句話你還能不能說點別的,小丫頭?”


    “不能。你講個笑話給我聽,好嗎?”


    “好,有一天,一個人去坐飛機——”


    “喂,除了這個笑話你能不能講點新鮮的?”


    “不能。嗬嗬~~我根本就不會講笑話,是你逼我的。”


    “那就算了,你陪我聊聊天好了。”


    “好啊,為什麽事到現在還不睡覺?你家裏人不管你?”


    “他們睡著了。”


    “你真好福氣啊!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我媽恨不得把我關到鐵桶裏,想唿吸一口新鮮空氣還要打報告!”


    “小蠻子你又在吹了,你媽有那麽壞?”


    “不是壞,是專製。恨不得把我拴在她褲腰帶上麵,哈哈哈~~”


    “我和我媽媽吵架了,今天。”


    “你輸了?”


    “輸了。”


    “活該!”


    “為什麽這麽說?”


    “和媽媽吵架的人死了也活該。”


    “真的?看來你很孝順哦。”


    “你還不理解你媽媽?”


    “我說不上來。”


    “情有可原,小丫頭片子。不過你也該懂事了,去睡吧,不然明天沒法上學了。母女哪有隔夜仇,一覺醒來,都忘了。”


    “我睡不著,跟你聊聊好嗎?”


    “不好,等你考完,我陪你聊個三天三夜。”


    “真的,不騙人?”


    “不騙人。”


    “那好。”


    我聽小蠻子的話,下了網關了機,還真就睡著了,睡得很沉。早上起來,媽媽像往常一樣,已經做好了早飯。“吃飯了,玫瑰,要不來不及了!”她笑著叫我,我抓著書包匆匆地應答。桌上是金黃色的荷包蛋和濃濃的豆漿,還有我喜歡的小籠包,一切真的就像什麽也沒發生過。小蠻子啊小蠻子,看來你不僅是安眠藥,還是預言家呃。


    莫麗真是厲害,我一走進教室她就看出來我哭過,附到我耳邊問我說:“怎麽,昨天和你繼父吵嘴了?”


    我愁眉苦臉地對她說:“他們想讓我上外語學校,其實我真的想上一中。”


    我靠在莫麗的肩上沉默


    “你屈服了?”


    “我不想讓我媽媽傷心,昨晚真的鬧得太厲害,我媽一哭,我的心就高高地揪起來,要了命的疼呃。”


    “有個好繼父看來也不錯!”莫麗酸溜溜地說,“比我那親爸管用多了!”


    “莫麗!”我低聲說,“求求你別再讓我傷心了,好不?”


    “好好好。”她說,“我衷心地祝福你!行不?”


    “無論走到哪裏,我們都永遠不會分開,因為我們的心在一起啊!”我攬住她,“小蠻子說女孩之間的友情尤其珍貴呢,一定要好好珍惜!”


    “小蠻子,又是小蠻子!”莫麗尖叫,“求求你別再讓我傷心了,好不?”


    我摟著她哈哈地笑。


    多米正好經過,盯著我們奇怪地說:“撿到金元寶了?”


    “玫瑰要報考外語學校去啦!”莫麗的嘴真是快。


    我看到多米唇邊的笑迅速地凝結起來。有一個詞,叫做“不由自主”。


    這個詞造得真是好,年輕的時候,有很多的事情都是不由自主的。命運是一隻無情的大手,揉捏著你的將來,你還必須從容和微笑,不然一定會有人說你做作或是不夠堅強。


    我最終聽從了媽媽的話,填報了外語學校。


    那些天我總在想一個詞:“屈服。”我不知道我算不算是的。不過,有天晚上新聞裏正在介紹外語學校和它的教學成績,那綠草青青的校園給我留下了深深的印象。我想我是喜歡在那樣的環境下讀書的,那是讀書的好地方。我從電視上把視線挪開,但我知道,我是多麽希望自己能考進去。


    夏夜苦讀的時候,星星總是一動不動地掛在天宇上。我喜歡看著它們走一會兒神,想想即將到來的高中生活,想想自己的將來,真不知道會是什麽樣子。對未來的無數設想剛剛建立便又被推翻,無端地堆滿了重重的心事。


    莫麗總是對我說:“玫瑰,你這樣下去怎麽考試啊,跟你說話你都常常聽不見!”


    “有這樣的事?”我吃驚了。


    “怎麽沒有?”莫麗來氣地說,“我說十句,你能迴一句就不錯了。”


    我靠在莫麗的肩上沉默。


    中考來了


    然而中考還是不可阻擋地來了。


    前一天,最後的動員會上,喬把講桌拍得震天響,聲音如雷:“各位徒兒,不考到最好誓不罷休!!”


    全班笑得快翻掉了。


    我知道,喬在調節氣氛。就在課前,我曾與他在走廊匆匆相遇,他拉住我說:“第一名,不能給我丟臉,永遠要第一的!”他的目光越過我,帶著溫暖的祝福和期待,我感覺得到。


    像變戲法一樣,喬拿出一疊彩色的紙片來,說:“接下來我們什麽也不幹,大家每人一張紙,寫下你此刻最想說的話,作為分手時給我的禮物。我會做成紀念冊留著,留到你們老了再給你們看!初中生活啊,不能忘的。”


    有調皮的男生大聲笑著說:“老喬,你怎麽像一個女人?”喬往他頭上用勁地一打,把那男生打得蹦起來。不過沒有人會生氣,當紙片一張張發到我們手中的時候,離愁別緒就在小小的教室裏傳播開來。大家的神情都專注極了,麵對紙條一副拚命在想的樣子,沒有一個人不認真。


    我想了想,寫下:“當舊的日子過去,當新的生活就要開始,當我們不得不和你說再見的時候,我最想說的是:我會帶著你的祝福上路,永遠爭當第一,永遠記得你這個好老師!”


    不一會兒紙條就都交了上去,喬把它們像洗撲克牌一樣地洗了洗,說:“大家傳著看看吧,別不好意思啊,看看同窗三年的同學都在想些什麽!”


    沒想到喬會來這一招,大家尖叫起來。不過我真的要謝謝喬,讓中考前這個本該緊張慌亂的下午變得多姿多彩起來。我敢打賭隻有我們班才是這樣,別班的學生此時一定是在被迫反複聆聽著有關考試的種種注意事項。彩色的紙片開始在同學們的尖叫聲和歡唿聲中傳來傳去,我竟看到多米的那張,他寫的是:“如果記起的都是快樂,我會選擇記起。如果記起的都是煩惱,我會選擇忘記!”


    這不是我印象中的多米。一張憂傷的字條,我拿著它,愣了半天。


    那天放學早,我們組倒黴,輪到最後一次大掃除。莫麗說她不等我了,早點迴去,今天佳妮過生日,她還要去替她挑個好禮物。


    我做出一副哭相:“我就是這樣被拋棄?”


    “哎呀,說什麽!我倒是想請你一起去,可是怕你媽媽會不高興呢,就要考試了麽。”


    “快去吧。”我拍拍她,“玩得開心。”


    莫麗一走,多米就舉著一把大掃帚站在我麵前說:“她有事嗎?怎麽不等你?”


    “有事,”我點點頭說,“而且是相當重要的事!不過你要知道的是,不管什麽事,都不關你的事!”


    “繞口令?”多米說,“說不定這是做最後一天同學了,還這麽不客氣!”


    “如果真是這樣,”我說,“我一定大笑三天三夜作為慶祝!”


    “不會吧!”多米摸摸腦袋說,“我就那麽讓人討厭?”


    “不然你以為?”我繼續打擊他,“我沒說大笑九天九夜算是給你麵子!”


    “你就不怕笑死?”多米一麵說一麵奮力地拖起地來,那架勢,仿佛要把地擦破一層皮才會甘心。


    天公不做美,等我們做完清潔,天忽然下起雨來。夏天的雨來得急,誰也沒有準備,我們組七八個人被困在教室裏,大夥兒都說:“看來是舍不得我們走呢,在這個時候下雨!”


    多米說:“張學友有首歌叫《分手總是在雨天》,這個時候唱最合適!”


    “那你就唱唱唄!”有男生激他,“讓這間教室永遠都記得你的歌聲!”


    “是啊!”大家都七嘴八舌地說,“多米,你唱歌不錯,反正現在也走不掉,你就唱給我們聽聽?”


    “唱唱也行,”多米看看我說,“ 在最後一天讓你們知道我多米也是上得了台麵的人!”我不明白他為什麽要看我,於是便扭頭看著窗外。


    大家拚了命地鼓掌,不過說真的,我沒想到多米真的會唱,更沒想到他唱歌其實是那麽的好聽,雖然台風不算太好,但歌喉卻是無可挑剔的,不仔細聽,跟張學友本人簡直就難分真假:晨曦細雨重臨在這大地人孤孤單單躲避


    又上了網


    轉身刹那在這熟識的路旁察覺身後路人是你如一套戲重逢在這舊地而彼此不知怎預備一些歎氣跟一串慰問和隨便說一些讚美為何你眼光年月未變思憶怎麽要再返舊年你說要走的一晚連綿夜雨也似這天總要在雨天也似這天總要在雨天逃避某某段從前但雨點偏偏促使這樣遇見總要在雨天人便掛念從前在痛哭擁抱告別後從沒再見是你的一切告別在雨天雨還在嘩嘩地下,打在教室的玻璃窗上,形成一幅幅淩亂的畫。多米將最後一句歌詞唱得聲嘶力竭:“是你的一切告別在雨天……”他的頭昂得很高,脖子上青筋暴起。就在那樣的歌聲裏,我忽然感覺我初中生活的最後一個黃昏充滿了傷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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