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在天元時,每歲過年,府裏冷清無人,蔬食貧瘠,將或還要挨餓度夜。恐你不信,那時隻有寧安架了梯子爬進府來,帶著琳琅糕點酒水,我們兩個坐在屋頂或飲酒或對詩,隻有那些光景還覺得有幾分快活。”


    瑾時眼裏朦朧的淚意漸漸消了下去,心裏大為吃驚,原來他與寧安郡主確有一段過往麽?


    常侍奉同她說過,寧安五歲時在宮宴上對蕭淳於一見傾心,童言無忌,嚷說要嫁給質子,氣得壽王要當場摑女。


    蕭淳於依舊語速很慢地自顧說著:“你知麽?寧安嫁人時,孤的心也十分的痛過……”


    她拭了淚,一本正經問道:“那現在呢?陛下的心現在還痛著麽?”


    蕭淳於忽然笑了一聲,低頭望向懷裏的她,聲音悠遠:“孤以為這將或會是孤這一輩子最遺憾的事,隻是後來卻不怎麽記得當時的心痛了,好似是迴到商國開始,連孤自己也不相信,迴想起此事怎麽變得一點心痛也無,或許是大家彼此都長大了,隻覺得當時年少莽撞了些吧。”


    瑾時卻立即反駁道:“陛下已經看開了,寧安卻依舊心係故人,臣妾瞧寧安待陛下依然癡心一片呢……”


    她的話說的不自覺流露出幾分酸味,一迴想起她未嫁時寧安待她的熱絡,便覺得有幾分討厭,堵在心口十分不暢快。


    蕭淳於的眉梢微微挑起,眼角亦有了得意之色,輕刮了她的鼻子,嗤笑著問:“王後這是吃味了麽?”


    她的腦袋立時從他的肩頭彈起,反應極大,撐高了音量急辯說:“哪裏是吃味!本宮不過將寧安一片拳拳癡心傳達與陛下罷了,省得叫你們一對青梅竹馬終身錯過!”


    蕭淳於越發得意,連同她說話的語氣都耐心了許多,將她重新拉到懷裏,下巴置在她的發頂,“……孤知道了。”


    瑾時撅起嘴,什麽叫孤知道了?知道了,然後呢?


    她氣悶的在他懷裏鑽來鑽去,像一尾活絡的小泥鰍,不安分極了,然後也不知怎麽迴事,天旋地轉似的,一個溫唇印了下來,先是磕在她的唇角,她的牙被碰得砰一聲,又痛又麻,剛要叫出聲,他的唇又覆了上來,將她要說的話徹底吞了下去。


    她全程瞪大了一雙眼,他卻吻得很是盡興,闔著薄薄的眼皮,在她的唇上醞釀了許久,吻得她快喘不過氣,他才從她的唇上離開,隨後輕落一吻在她的眼皮上,極為饜足地道:“往後記得閉眼,嗯?”


    瑾時已經徹底呆愣,剛剛發生了什麽?


    她咽了咽口水,又拿起手掌在自己的額頭印了印,確定自己沒高熱出現幻覺,才萬分震驚地盯著蕭淳於看。


    他仰起頭看著清朗的月色,頗是好心情地道:“今夜的月色比之平日好像順眼了那麽一二分。”


    瑾時猶未迴過神,他牽起她的手來,緩道:“地上寒氣重,王後迴宮麽?”


    他將她從地上拉起來,對著長長的階梯不耐地嘖了一聲,半蹲下轉身道:“孤背你,上來吧。”


    瑾時的耳根*辣的,她幾時同他那麽親昵了,連走個路也要他背?


    別過頭裝作風輕雲淡地道:“臣妾怕弄皺了陛下的冕衣,還是自己走吧。”


    他幽幽地盯著她,眸裏流露出天子威嚴不可觸犯,好整以暇似的拍了拍自己的肩,又蹲了一點下來。


    瑾時漸漸縮了脖子,噤了聲,從台階上拾起燈籠,還幾分心虛地迴頭望了那兩個守衛一眼,見他們好像目無一切不曾注意他們的樣子,才快刀斬亂麻,把眼一閉、心一橫,跳上了他的背。


    她手裏握著的燈籠橫在他的胸前,隨著他穩健的步伐一搖一晃。


    他走在雪地台階的腳印比來時深了很多,薄唇微微彎起一個弧度,“身上載著王後這份分量,孤的心很熨帖,漫漫長路也不覺得無趣了。家國家國,從來隻知國為何物,眼下才知家的滋味幾何。”


    瑾時的臉貼著他背上的袞衣,他沉沉的聲音自胸腔傳來,悶悶的後背隨著說話的停頓揚抑會泛起微微的震動漣漪。


    她伏在他的背上有些恍惚的道:“陛下,你累麽?”


    他喘息平和,迴道:“王後也太小瞧孤了。”


    他的本意原是隻馱著她下台階,眼下聽她這麽說,倒要一鼓作氣將她背到含章殿去。


    一路上,瑾時不時在他背後小聲囁嚅:“陛下可歇麽?臣妾下來,陛下不必勉強。”


    他走了許多的路,一路上背著她怕叫宮人瞧見有損帝王威儀還專挑了僻靜的小道,路越繞越遠。


    他的唿吸聲愈來愈沉,瑾時在他背上掙了兩下,他仍不肯將她放下來。


    手裏的燈籠燭火將燼,風一吹燈影一晃便熄了。


    他有些沉重地說:“燈留著也是無用,王後可撇了麽?”


    瑾時見他不願讓她下來,生怕手裏滅了的燈籠將或成為他的負擔,忙朝一旁的雪地丟了出去。


    他笑說:“黑燈瞎火,王後不怕孤將你擄了麽?王後生的白淨,若是賣給人伢,將或能得好些錢。”


    她的臉貼著他的耳朵,熱氣吹拂著他的麵,喃喃說著:“王上好生無聊,這天下都是你的,我賣到哪去不都還是你的囊中之物?許久沒聽見這樣哄三歲小兒的話,不也幼稚麽?”


    小時候,每每她犯了錯事,長池便會唬她要將她賣給人伢子,可是這麽多年過去了,終究是沒把她賣出去。後來她同好多人問起,一問才知幾乎所有人都被自己的阿爹阿娘騙過這樣的謊話,就連常侍奉也說自己兒時也有相同的遭遇。


    他出愣了一會才訕訕一笑:“這話原來是哄三歲小兒的麽?孤倒從來不曾聽過。”


    她歇了聲,沒有迴應。


    生在帝王家,自小便與娘分開,有時候是很可憐的。他們都生在帝王家,從出生起便與自己的親娘分別,沒有喝過娘的一口奶,她長到十五歲才見到親娘的模樣,母女初見便已是天人永隔,而他,尚算比她幸運了那麽一二分,至少他的娘還在他身邊。


    “王後,怎麽不說話了?”寂寂長夜,隻有他深淺的長靴踏雪聲。


    她“唔”了一聲,不知要同他說些什麽。


    旁邊的樹林好似有沙沙的摩擦聲,瑾時抓緊了他的臂膀,耳朵不自覺豎了起來。


    樹林裏隱有幽光,好似有一柄燈籠在其中閃爍。


    悠悠的人聲遙遙傳來:“得仙,你扶我一把好麽?”


    男聲有些滄桑的道:“小心些,樹叢偏僻宮人偷懶不常掃雪,待奴踩實了雪地,你循著奴的腳印再走。”


    女聲嗯了一聲,輕道:“今夜的月色尤好。”


    他們兩個一前一後,一個循著另一個的腳印緩緩在樹林裏前行著。


    瑾時聽了大為心驚,再去看蕭淳於的臉色,已是隱忍著要發作,臉上的肌肉都已經氣得微微抖動,眼裏更是滿布陰鷙。


    那說話的女聲,切切實實是燕太後的聲音,瑾時從沒有聽過她那樣嬌憨的語氣,但那個音色一聽便知是燕太後,隻是那男聲卻從來未聞……瑾時簡直不敢往下想下去。


    瑾時就這樣僵在蕭淳於的背上,不知此時是該下來,還是不該下來。


    又聽女聲頗是悲哀地道:“你瞧見了麽?我的頭發又白了好些,一點也不如當年。”


    男聲卻很珍重地道:“太後幾十年如一日,在奴的眼裏太後不曾變過一絲一毫,奴永遠記得初見太後那年的歲景,海棠春睡遲,院裏開滿了海棠,紅白相間,風一吹,便吹起了太後的煙色水袖也落了好些花下來……”


    燕太後悲憫著說:“你不該進宮來的。”


    男聲很堅定的道:“奴願以此殘生與太後做個伴,奴知道太後這些年過得苦,隻是奴成了醃臢身,太後可嫌棄奴麽?”


    燕太後像是垂了淚下來,幾分哽咽道:“得仙,你比我更傻……他死了,我願以餘生替他守著家國,不過再幾十年,便作一抔黃土地下再聚,功過皆由後人評說。你呢?我害你成了這副模樣,你怨我麽?”


    男聲笑了出來,寬慰她道:“年輕時不知光景幾何,老了愈發覺得年歲漫長,太後可知麽?每年海棠花開,奴都覺得時光太過漫長了些,這些年太後身邊的人一個接一個都不在了,奴的心疼得不知幾何,一切皆是奴自願的,況守著太後,奴覺得此生無憾。”


    太後隱隱啜泣著說:“可我不能將你留在身邊,自我年輕時進了王宮,這冰冷的殿宇便教會了我一個恆久的道理,愈是珍愛的東西要愈表現的不在乎,那樣珍愛的東西才不會輕易從身邊被奪走。王兒若知道你我之間的關係……有損他的顏麵,我也不願再做些叫他難堪的事,他怨毒了我,我這做娘的從來不稱職,一生為兒為女,倒頭來沒一個留得住。”


    男聲說道:“那些臣子狼心早種,奴知曉他們的厲害,太後不必多言,在奴的心裏,太後一直都是很良善的人……”


    他們蒼老的聲音漸行漸遠,空留了雪地上的腳印,樹林間風吹過抖動起沙沙枯枝,好像還留著他們彼此歎息的聲音。


    瑾時在他的背上輕喚了一聲:“王上,咱們迴去麽?”


    他短促地“嗯”了一聲,望著天上朗朗清月,像是自顧而言地喃說:“一生好似很長,一生好似很短,又是一年的歲景過去……”


    他的話不覺幾分悲從中來。


    瑾時抱緊了他的臂膀,不知為什麽自己要這樣做,隻是忽然覺得,好像這樣緊緊這樣抱著他,一輩子便會眨眼過去,醒來又會是一幅嶄新的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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