幅麵有限,蕭幽所書盡可能得言簡意賅,三言兩語將李纓在西域時所遇之事一一道盡。與蕭徽所料不差,諸國通商突起波瀾果真是鄯善先起變故,而區區一個鄯善絕無那麽大的膽識。蕭幽信中提到了突厥人,倘若真是北方等國卷入其中,鄯善種種異行便有因可尋。


    國與國之間,連縱捭闔乃常事。他們窺測到了大業這任帝王的和善與仁慈,就如同狼群嗅見了血腥,陰謀與風波隨之平地而起。蕭徽料想這僅僅是一個開端,視線凝聚在絹麵上的太子二字。重生後換個角度看,李纓在太子之位上的表現足以說是可圈可點,卓越的治軍之方,過人的洞察眼力,麾下幕僚各有所長可見識人善任之才。


    皇帝不足為懼,然而大業的江山社稷早晚要交到太子手中,故而與蕭幽揣測得一般無二,即將迎風而起的狂瀾必是衝李纓而來。


    綠水等候良久未見蕭徽有所動作:“殿下?可有迴信傳於大公子?”


    蕭徽緩緩點燃了絹麵,扔於榻下看著火光瞬間卷起又覆滅,思定道:“行宮之中各路耳目眾多,近日不要與那邊聯絡了。”她看了一眼綠水,“金尚宮的底細可探清了?”


    綠水矮於榻下語速輕而快:“據奴婢所查,金尚宮雖是從皇後宮中調派去東宮,但多年前她剛入宮時曾在瀚文殿中任職。”


    蕭徽轉瞬明白:“原來如此。”


    瀚文殿是明宮中藏書納典之處,上皇喜書,為妃嬪時常流連此處博覽群書采百家之長。金尚宮因此而結識上皇,那就可以解釋得通她對蕭徽的諸多照拂不似假意周旋。


    她掩口擋下嗬欠,倦意濃濃地枕手睡下:“即便是上皇的人,你們也莫掉以輕心,人心善變多多留意。”


    “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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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清觀原在行宮之外,先帝在位時常在此處休養小住,宮中女眷出行苛刻,遂下旨將道場圈到行宮之內供內廷的娘子們進香清修。道家講究感應天人合一,三清觀修建在驪山左側遙遙子虛峰上。


    春水初生,春林正茂的節氣,一場雨露澆灌,山中蒿草蹭蹭長了有人頭高,搖搖曳曳晃成一片汪洋的海。前一日,宮中內司遣人清理了沿途傾斜倒插的草叢灌木,留下一條天梯似的杳杳山路。因是皇家禁地,山路兩旁沒有設下遮天蔽日的路障,銀甲紅衣的禁軍五步一人,十步一列地嚴防可能發生的意外。


    皇後的鳳翎華蓋慢騰騰地沿梯攀爬,蕭徽繡以蟠龍的轎輦緊隨其後,再後就是各位娘子的小轎。沒有其他上香祈福的信眾,凸顯山中格外清靜,悠悠盤過三道山關,皇後下了鳳輦,與諸人道是為表虔心當步行而上。


    她一開金口,其他娘子哪敢不從,蕭徽款款近前輕聲細語:“兒臣侍奉母後。”


    韋皇後笑了起來,由著她攙扶著臂膀:“我早前喚了太子一同來,想讓觀主看看你們何時能給我與陛下添個龍孫。哪想那孩子竟說什麽‘女兒家的事不便摻和’就給我迴拒,當真氣人!”


    蕭徽羞紅了臉,禁不住腹誹,韋後嘴上擠兌李纓卻是暗示她早點誕下皇孫。這可有點意思了,李氏一脈雖然子息單薄但不說皇帝且說李纓,二十未滿,他日後宮少不得如花美眷盈盈一室,此時不建功立業急著生孩子做什麽。


    婆媳兩人絮絮說著話,三清觀即在眼前。皇家興建修繕的觀宇自是氣勢雄偉,光是山門便依山拔起巍巍三座,四隅八角按八卦陣勢建有攢尖亭,以八十一盈碑廊環繞相連。


    皇族中信道者多信佛者少,蕭徽隨著韋皇後依次跨過三道山門,每一道山門中皆設有一尊道家神像。這與其他道場沒什麽兩樣,三清黃帝無不俱全,韋皇後率領眾娘子一一拈香拜過。


    蕭徽從小修行,然即便曆經重生這樣匪夷所思的奇異之事於神佛之類仍是半信半疑,冉冉清香裏她無聲祝禱。但願有朝一日她能撥雲見日、水落石出,還自己與蕭徽一個清白公道。


    觀主是一年有四十的中年道士,玉清子入朝後他便接手了此處,蕭徽與他有過兩次照麵,與天人般的玉清子相比此人倒接應地氣,通曉世故些。宮裏出來的娘子們身嬌肉貴走了些山路大多已累得腳軟,他引眾人大致繞著碑廊瀏覽一番便讓道童引眾人往膳房而去。


    吃慣了山珍海味,偶爾粗茶淡飯倒也不覺難以入口,更何況在道觀中待了數年的蕭徽,金尚宮反倒頻頻蹙眉:“殿下才病愈,爬了山又吃得這樣素淡晚間迴去得補上一補元氣才是。”


    蕭徽安慰她:“偶爾一頓而已不礙事的,病中吃藥本來就該吃得寡淡些免得衝撞了藥性。”


    金尚宮想起:“藥微臣給帶了,煎了半熟迴頭微臣給熬上,殿下午休起來就能喝了。”


    打發了午膳,皇後先行離席往廂房休憩,她一走娘子自是像飛出牢籠的雀兒般三兩結伴或閑遊或投壺布下棋。蕭徽虛虛客套了會後自是起身而去,皇後與她各有一單獨的小小院落,金尚宮送她安置下後再三叮囑了一番方迴往膳房。


    蕭徽換了雙輕便的絲履,忽見門外方才指引的小小道童仍未離去,怯生生地看著她,她微笑著招招手:“你過來。”


    道童蹣跚邁過門檻,朝著蕭徽一揖,蕭徽笑了起來從桌上抓起一把:“吃糖嗎?”


    道童垂涎三尺地看了眼她掌心裏,吞咽了下口水搖搖頭,反倒看看左右,伸手在衣襟裏抓啊抓的抓出一個小小的紙卷迅速地塞到蕭徽手心裏,蹬腿就跑。她尚在吃驚,綠水整理著行囊留意到這邊動靜,往外張望了一眼嘀咕道:“聽觀裏師傅說有個啞巴童子,八成就是這孩子了。耳聾口啞的人大多古裏古怪的,殿下少接觸為好。”


    蕭徽不動聲色地將紙卷納入掌心,等綠水提壺取熱水時方挑開一角。紙條上僅有寥寥三字:庭後鬆。


    她心頭一跳,庭後鬆這個地名隻有她才知道,多年前來行宮避暑在山中閑逛偶遇急雨,還有一人。雨勢洶湧他兩同時被淋得狼狽無比,抱頭鼠竄下躲於三清觀後一顆百年老鬆下,那人利索地抖去衣上水珠,與她笑道:“山前雨……”


    話未完,她脫口而出接道:“庭後鬆。”


    言罷他一怔,兩人相視一笑。


    她本以為傳信人是玉清子,可見了這三字卻躑躅起來,心中各種聲音在她耳邊喧囂震天。有人知道這個永清才知道的地名,是否就意味著他/她也知道她的真實身份。


    這個念頭迅速地膨脹占據了她所有的想法,蕭徽倏爾站起身來,無論此人究竟是誰,她都要去一探虛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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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蕭徽對三清觀的熟悉不亞於明聖行宮,宮觀中遊覽的娘子不少禁軍大多分布在外圍,整個宮觀以四象八卦六十四位為陣型,虛實相銜,譬如兩人明明近在咫尺卻無法窺見廊內人的身影,蕭徽借此遊魚一般從眾人視線中滑出。


    過了西角亭,推開鬆木門,天地霍然開朗,萬頃峰巒千層蒼翠盡收眼底。濤濤鬆聲綿密地迎麵鋪來,蓬鬆的樹冠延成雲頂,將陽光在地麵排成絲絲縷縷的線絡,一如舊時模樣。


    無以複加的傷感宛如潮汐洶湧侵入,大概是近鄉情怯吧,她靜靜地立在那一步也未邁出。四周空無一人,站了片刻也未見到約見她之人的蹤影,傷感逐漸褪去她開始警醒地打量四周,內心有些懊悔,頭腦發熱獨身來此實在有失謹慎。萬一這是一個圈套,人已入甕對方想置她於死地易如反掌。


    她正猶豫著慢慢退後時樹影微晃,驀然響起道嘶啞唿喚:“三娘。”


    那聲音破碎得和砂紙磨過琉璃般,刺耳得令人毛骨悚然,她幾乎條件反射地猛退一步:“誰!”


    緊跟著她留意到對方的稱唿,三娘……


    一道濃墨似的人影緩緩從樹後陰影脫出,那人的腳步越來越近,蕭徽左邊的胸口仿佛要被猛烈地撞開一般!


    “三娘,你這孩子還是那麽癡傻好騙。”


    他站定在她十步外,縱然駭然的麵具擋住了麵容,寬鬆的袍服遮住了身形,可他一開口蕭徽的天與地齊齊崩塌,日月無光。指甲勒在掌心裏,濕漉漉的應該出了血,可她分毫不覺得痛。她隻有震驚,無法形容的震驚與悲慟,直到他伸出手輕輕在她腦門崩了一下:“真是個傻姑娘。”


    她和脫線木偶一樣怔怔站在那,問:“你的手?”


    那是截傷痕累累的手指,皮肉枯萎地貼在指節上,和白骨沒有多大的區別。他渾不在意,說句陳年舊傷而已,視線越過她的肩,啞聲道:“有人找來了,我們換個地方說話。”


    蕭徽沒有去想會在此刻找來的是何人,她被衝擊得渾渾噩噩,愴痛後數不清的疑問逐漸填滿了心房,怔怔地任著他牽起自己的手,頭也不迴地離開了庭後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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