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悅還想說話, 然而路煬已然反手關上車門。


    後邊的車跟催魂似得按著喇叭,池悅別無他法,隻得把副駕窗戶一落, 伸著脖子喊:


    “把你那帽子戴上, 外邊風大!實在熬不住給我打電話,我今天調休沒事幹可以來接你, 別怕麻煩, 知道了嗎!?”


    “知道了, ”


    路煬勾著口罩朝後一退,在池悅的叮囑中乖乖將校服外的兜帽往頭頂一扣。


    直到目送銀色轎車重新匯入擁擠車流,後視鏡也照不到這方寸之地後,路煬才收迴目光, 從衣兜中摸出那副厚重的黑框眼鏡重新推迴鼻梁之上。


    人潮洶湧,車水馬龍的擁堵中,應中高二年級第一的大學霸又迴到了平日裏的模樣。


    前方正門口此刻擠滿了人, 彌勒佛帶著各年級主任與校保安守在左右兩端,猶如人工檢測儀般逡巡著每個踏入校門的學生的衣著打扮。


    路煬單肩挎著書包, 剛走過門口,便被邊上的一位老師揚手攔下。


    “帽子摘了啊,學生證拿出來,我看看哪個班的。”


    路煬隻得停下腳步摘了帽子,手在兜中一模。


    ……然後成功摸了個空。


    無論是褲兜還是校服外套的衣兜都空空如何,書包裏更是除了作業,就隻剩出門時被小姑硬塞進來兩瓶牛奶一袋麵包,以及兩包感冒衝劑。


    “……忘帶了,”


    路煬大腦昏昏沉沉,隔了會兒才後知後覺想起來,應該是早上被小姑硬塞東西的時候,不小心遺漏在飯桌上了。


    對麵老師頓時眉宇一蹙,厲聲道:“上學忘記帶校卡,怎麽沒把你自己忘在家裏呢口罩摘了,哪班的叫什麽名字,我記下。”


    路煬勾著口罩朝下巴一兜,露出一張瓷白冷淡的臉:“高二三班,路煬。”


    老師捏筆的手霎時一頓。


    “路煬?”


    路煬淡淡一點頭:“我可以走了嗎?”


    應中學習緊抓程度比不上市重點,但也絕對不含糊,為了迎接臨近的期中考,讓學生抓緊時間提高緊張感,彌勒佛這才久違地帶著老師守在校門口,主要目的就是為了抓那些瞅著散漫無紀律的人。


    結果萬萬沒想到,守了半天一不小心把年級第一的學霸給逮了。


    但紀律畢竟是紀律,尤其前方另一位老師也正逮著個差不多情況的,這時候因為成績就把人放過,怎麽看都不合理。


    於是抓路煬的那位老師在瞅了路煬臉龐兩秒後,還是抄著筆記下了名字,側身讓路:“行了,迴去吧。下次迴校記得要帶校卡,丟三落四的要不得。”


    路煬下意識想應,然而話到喉嚨口又懶得吭聲,索性點了點頭表示知道,勾著口罩抬步踏入了校門。


    梧桐路上人潮洶湧,顯而易見寒冷的天與返校的痛苦隻能通過互相述之於口才能得到片刻緩解,一時之間,四麵八方都是嘰裏呱啦的聊天聲。


    路煬本來腦子就沉,頓時隻覺耳邊有千萬個喇叭齊齊震響,吵得他太陽穴都突突直蹦。


    一時間徹底懶得理會後方的老師還有沒有在盯,揚手將落下的兜帽一撥,重新扣迴了發頂。


    然而還沒來得抓穩,就覺一隻手忽地隔著挺括布料拍在了後腦勺下方、瀕臨後頸脖頸的位置處。


    路煬身體一僵,幾乎是下意識揚手拍開。


    “反應這麽快?”賀止休一如既往輕佻的聲音緊跟著響起。


    路煬抬頭,隔著下垂的帽簷,窺見了一張俊美的熟悉臉龐。


    路煬冷冷收迴手:“你是不是手欠。”


    “第一次見你在學校也把帽子扣上的,有點稀奇,”


    賀止休甩著那隻被拍開的手,輕微的痛意蔓延而上,他不由自主道:“突然一巴掌拍上來,差點以為認錯人了。”


    “換個人你現在已經在教導處了。”路煬聲音悶在口罩中,嘈雜中聽起來不甚清晰。


    賀止休正欲接話,就見眼前的人神情突然頓了頓,緊接著毫無征兆側臉轉身,按著口罩,悶出一個頗有些驚天動地的噴嚏。


    “你怎麽了?”賀止休終於覺察到不對,臉上的調侃之意霎時一收:“感冒了?”


    “沒有,”路煬隔著口罩隨意一揉鼻子,聲音沙啞中透著幾分罕見的疲倦,隨口敷衍道:“鼻炎犯了。”


    周六那場大雨過後,氣溫又在原來基礎上直降了少說五度;冬意越發濃烈,長風的刺骨寒意中裹著難以抵抗的濕冷。


    路煬伸手扯了扯帽簷,確定這樣風能少往臉上打後,才一拽肩上微微下滑的包,抬步就要朝前方教學樓邁去。


    然而前腳還沒落地,手腕陡然被人從後一拽。


    換成平時,他大概這會兒已經甩掉轉身看哪個傻逼了,偏偏此時大腦昏沉不說,手腳也在陣陣發軟;等反應過來想掙開時,另一隻手已然不由分說地從後伸來,指尖飛速撩開他的額發,一把壓在了眉額之上。


    “見過鼻炎犯了一天打三五十個噴嚏擦完一張紙的,沒見過哪個是在額頭上架一捧火的,”


    賀止休擰著眉歎了口氣,屈指在路煬額角輕輕一彈,無奈道:“你發燒了路煬煬。”


    


    “發燒?”班主任頗為意外地轉過身,“路煬嗎?”


    早讀時間,辦公室人並不多,牆角的綠植架上正淌著濕跡,賀止休站在桌前,陡然被葉子上的水珠滴了個正著。


    他隨意拂去,衝班主任點點頭:“對,剛剛去醫務室借了體溫計,有三十九度二。”


    “這麽高?”班主任頓時眉峰一皺:“那他現在還在教室嗎?”


    課表上今早是英語早讀,班主任沒去露臉,也正是因此賀止休才特意跑了過來。


    alpha搖了搖頭,接著不知是迴憶起了什麽,麵上難得流露出幾分無奈:“沒有,醫務老師說這麽高的燒必須得休息,所以他先迴寢室了。”


    他正欲開口說這趟的目的,就見班主任率先皺著眉峰喃喃道:“那這有點難辦了啊。”


    賀止休仿佛事先預料到一般:“演講的事嗎?”


    班主任頗為意外地看了眼賀止休,轉而點點頭:“對,這周升旗儀式輪到我們班上台進行演講稿發言,本來定的讓路煬上,”


    他邊說,邊從抽屜裏翻出一份稿子擺在桌上,擰著眉宇道:“但三十九度二,確實不太好再讓他上台。”


    賀止休來前就知道了這事兒,這一趟過來除了替路煬請病假,也是為了提前告訴班主任,讓他給升旗演講換人。


    桌上的演講稿並不算長,字跡陌生,顯而易見並不是路煬寫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考慮到馬上期中,路煬肯定要全神貫注投入學習的緣由,班主任幹脆自己撰寫演講稿,以免路煬浪費時間在這種事上。


    “不然找文錦之頂替一下?”賀止休順口提議道,“升旗演講不都要成績好的學生麽,我記得他算年級第二吧,應該也差不多?”


    “文錦之不行,我上周問過他,他說他上台結巴。”班主任頭疼道:“沒有提前練習,這會兒臨時上,問題估計會更大條”


    賀止休:“……”


    怪不得最後會落在路煬頭上,也怪不得路煬這個除了學習之外任何事情無一例外都嫌麻煩的人會同意接受這份煩人的差事。


    畢竟三班裏成績出挑在年紀前端排的上號的隻有路煬跟文錦之了。


    電腦待機屏上的時間緩緩流淌,距離升旗僅剩不到半小時。


    窗外寒風大作,天倒意外地晴朗,碧空如洗的半空遊雲盤踞停留,絲毫不見前兩天雷鳴暴雨的姿態。


    “那不然方佩佩呢?”


    為了防止發高燒的路煬情急之時被抓壯丁,賀止休再次試圖提議:“或者其他成績還成的人?”


    “成績倒不是核心衡量標準……”


    班主任話音一頓,驀然之間仿佛想到什麽,忽地抓著演講稿轉過臉,燈光下折射反光的鏡片中赫然映出賀止休挺拔的身形。


    “你上過台麽?”班主任風馬牛不相及地問。


    賀止休:“……”


    “……應該吧,”他沉默稍許,遲疑著試探開口:“如果小學上台領獎狀發表感想那種算的話。”


    “你小學還上台領過獎狀?”班主任頓時眉峰一揚,躥地站起身,忽然揚手用力一拍賀止休肩膀,“不錯啊,潛力股嘛。”


    賀止休難得想要謙虛地為自己反駁兩句,然而還沒來得及開口,隻見班主任抓起演講稿,啪嘰地一下拍在了他胸口上。


    “還有半小時,先速讀幾遍練練口條,我再稍作修改一下。”


    班主任一推眼鏡,語氣嚴肅地仿佛在傳遞奧運聖火,一字一頓道:“待會演講你替路煬上。”


    賀止休:“………………?”


    


    603寢室。


    路煬裹著被子臥躺在床,額頭貼著一塊淺藍色的退燒貼,那是賀止休臨走前問醫務老師要後,硬往他腦門上拍的,說是這樣會舒服一點。


    但體溫確實燒得太高,除了最開始剛貼上幾分鍾尚還冰冷,此刻經過長達十數分鍾的烘烤,乍然摸起幾乎跟體表溫度差不多高。


    路煬一隻手搭在額頭,闔著雙目試圖淺眠小憩,然而昏沉作痛的大腦與四肢百骸陌生的酸痛感讓他根本無法入睡,一如昨夜那般翻滾來去也不見得半點好。


    事實上,路煬早在昨晚就發現自己身體隱隱不舒服。


    周六那場突如其來的雷雨格外兇猛,人行道上除了馬路就是樹木,根本無處可躲,尤其雨水砸下來的瞬間路煬就渾身濕透了。


    因此到後麵索性跑都懶得跑,任由雨水在身上肆虐,將他從頭澆到了尾。


    唯一慶幸的就是池悅因為去了周喬橋爺爺奶奶家,他可以直接迴他爸那兒,衣服一換地一拖,沒人知道他在凜冽的秋末初冬中淋了一場的暴雨。


    然而事情可以無人所知,身體卻不能假裝沒經曆過。


    第二天從睡夢中醒來,路煬就被身上難以言描的酸軟與大腦陌生的昏沉所席卷。


    直至昨晚夜半,這股陌生的難受將他生生從半夢半醒間逼起,路煬才終於緩慢意識到,自己是真的發燒了。


    路煬身體自幼就很不錯,很少生病,更遑論發燒。


    上一次這麽難受還是四年前池鈞銘在比賽時意外過世,他因為目睹了全經過而高燒了足足一禮拜。


    醫生說那是屬於精神與心理上的雙重擊潰,從而延伸到了生理上。


    以至於那之後,連本該勝券在握的考試都砸得一塌糊塗。


    人生病的時候大抵都不怎麽能控製記憶,即便路煬強迫自己不去迴憶那段時日的滋味,但閉上眼睛陷入黑暗時,大腦仿佛失去引力漂浮在空的浮沉,不受控地將那段他曾經刻意塵封的記憶掀翻開來。


    “……技術不行為什麽非要來報名挑戰?”早已失真的嗓音猶如魔咒般在耳邊盤旋響起,路煬翻了個身,卻仍舊聽見那些惱人的動靜。


    “alpha就是傲慢。”


    “這下毀了我們所有人的夢想,這可是比賽,關乎他人一生的事情,技術不行就別來,出了意外所有人都要替他一起背鍋!”


    “所以我才討厭alpha,沒有半點自知之明。”


    “算了算了,人死如燈滅,反正以後再嚴加審核,不能出這種岔子影響我們所有人就行了……死都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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