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止休很少直白坦言說過自己的喜厭,除了出於幼年殘留的影響,導致他隔三差五對alpha進行一次人生攻擊外,大多數時候是個很難窺探出他到底喜歡厭惡什麽,又對什麽上心,對什麽不上心的人。飲食上沒什麽忌口,學習上沒什麽偏好,四季輪轉與陰晴雨雪似乎都能接受。路煬曾以為是他唯一興趣所在的攝影,其實也並非他真正所熱愛的。他迷茫地遊離在人世間,迄今為止好似隻有喜歡路煬這件事是篤定的。以至於陡然聽聞厭惡,路煬有短暫的愣怔。但僅持續寸許,他醒過神,平靜地問:“他對你做了什麽?”這下輪到賀止休怔住。後方恰有車鳴流淌而過,前方輪轉的紅綠燈成了天地間唯一的色彩。正值工作日,陵園無論內外都空蕩安靜,滿地水窪倒映出昏沉的天,細雨滴落,蕩出道道漣漪,不及停下,邊緣一側陡然被人踩住。刹那間水漬飛濺而出,在深藍的褲腿上印出小片點狀水滴。從正門口到陵園內,賀止休活像無端被戳中了什麽笑穴,愣是低頭自顧自地悶笑了一路。台階層疊而上,無數墓碑如山巒排列而出,場麵沉靜而悲傷,將隔三差五的低笑襯的愈發明顯。眼見十數米外的行人都轉頭望來,路煬終於忍無可忍,揚手在這人後腰處一拍:“突然抽什麽風?”“抱歉哦不對,你不讓我說,那不好意思,”賀止休止住笑意,盡管眼角眉梢與唇角仍舊彎著弧度:“就是一時間沒忍住。”路煬疑惑:“忍什麽?”“你剛剛的話,”賀止休又很輕地悶笑了下:“正常的第一反應不應該是我為什麽討厭他麽?結果你居然問的是,他對我做了什麽。”“有問題?”路煬收迴手往兜裏一揣,語氣平直毫無波瀾:“不知道我護短麽。”賀止休眸光微動,捏住傘的手無聲緊了幾分。少頃他才說:“謝謝你路煬,不過他其實沒有對我做什麽,相反,如果沒有他,我可能就不會遇見你了。”路煬終於徹底怔住:“什麽意思?”“你還記得我之前說,我哥是個alpha與omega結合之後生下的概率極低的beta麽?”賀止休平靜反問:“因為意料之外,所以出現了問題,他是個beta,卻擁有了不該有的腺體,無法二次分化,也無法切除,畸形的功能對他的身體造成了極大的負擔,生命日複一日的流失,直至死亡降臨將他帶走。”“我父母四處尋求辦法,但金錢唯一的作用隻有續命,而非救命;後來有次他們出國,不知從哪裏得到了據說是當下唯一的治療方案。”路煬頭腦思緒翻飛,僅在瞬間明白了什麽,薄唇翕動卻又啞然止聲。“你猜的沒錯,”賀止休一派輕鬆地笑了下:“所謂的治療方案就是再生個beta,然後把他身上健康的部分與之對調聽起來有點類似移植心髒手術。”細雨纏綿,寒風刺骨,倆人並肩站在高處台階上,右邊是攀附綠植的圍牆,左邊是冰冷安靜地墓碑,那裏埋了許多具靈魂。賀止休撐著傘站在已逝的土地上,平靜闡述著自己生命誕生的最初。他微微低頭,與路煬對視:“然後我就被這麽生出來了。”時至今日賀止休早已忘記自己是什麽時候知道,或許是懂事之初有人不小心說漏了嘴,又可能是最開始就沒人打算隱瞞。畢竟事實已成定局,隱瞞意味著總有一天要解釋,一個父母夾帶私心而誕生下來的孩子,並不需要賦予他這種複雜的流程。因此在同齡人尚還不懂生命為何,對死亡毫無概念的時候,賀止休就清楚知道,他要在不遠的將來分化成beta,然後救下自己生命垂危的親哥。怎麽救他並不太清楚,需要付出什麽代價也無從得知,他唯一知道的是父母對此很上心,親人的情緒永遠排在他當時淺薄短暫的生命第一。所以順理成章,他也對此很上心。他四處打聽人會在幾歲分化,問當時身邊最多的醫生護士自己什麽時候才能當上beta,得到一個大概區間的數字後,他又坐在病床前掰著手指翻日曆,比病床上的賀琛還要認真專心地數著那一天的到來。但往往天不遂人願,諸多盼望中,老天不知出於憐憫還是惡作劇成性,它讓賀止休分化成了一個alpha。一個alpha與omega結合之後,理所當然的alpha。“我媽根本無法接受,她在懷我的時候用了很多辦法試圖讓我未來能順利分化成beta,從而達到救賀琛的目的,為此周圍人一度覺得她魔怔了;飽含期待與盼望生下來後,又心焦等了那麽多年,結果我卻事與願違地踏上了正軌,成為了一個alpha……一個毫無用處的alpha。”陌生冰冷的墓碑前,賀止休弓身放下手中的百合。賀琛二字時隔數年再次撲麵而來,刹那間無數迴憶將他淹沒,指尖不受控地輕顫了下。不及緩解,另一道觸感將其卷入、握住。路煬將傘斜倚在肩膀,牢牢牽住他:“別那麽說自己。”賀止休頓了頓,輕笑著迴握住,仿佛憑空多出了份力氣,支撐著自己從浩瀚迴憶中重新站起。“她真的很愛賀琛,或許跟她過往經曆有關,她渴望治好賀琛、渴望讓他活下去幾乎成為了一股執念,甚至是支撐她繼續活下去的執念。所以我的分化結果出來的那天,對她來說可能不亞於世界末日吧。”“他為什麽會是個alpha?他怎麽能是個alpha!?”那是個頂樓常年安靜寂寥的醫院,然而難以置信的質問幾乎衝破房門,更無法阻止其湧向僅隔數米、一簾之隔著的病床。那是賀止休第一次見到他媽那麽失態,以至於他膽小地假裝尚未睡醒,假裝對一切都渾然為止。即便長久以來建立起的認知被推翻後,他也被迸發的恐懼與驚慌緊緊包裹,在此刻依舊不敢吭半點聲。唯一能做的,隻有撐開一絲眼縫,讓視野裏充斥聖潔而冰冷的白,試圖以此逃離當下遠超認知界限的情況。但人無法永遠逃避現實,他也不可能一直躲在那床簾之後裝聾作啞。親手從醫生手中接過報告時,賀止休沒有從上頭那串他當下年紀無法看明白的單詞上明白什麽,但他從周圍人或憐憫、或惋惜,或意味深長無可奈何的眼神中覺察到了不對勁。“那天之後,她又開始恢複了以前全球飛的日子,甚至還動搖過再生一個的想法,但我爸不願意。一是她本來身體就不好,假如又是一個alpha呢,總不可能真的一個接一個;第二個則是賀琛……我哥他沒時間了。”路煬之前聽賀止休講過,但並不大具體。此刻不由側目:“惡化了?”“差不多,但其實是在預料之中的,隻不過之前所有人都算好了,這個節點隻要我分化結束,就可以立刻進行手術,哪怕無法保證萬無一失,但至少情況不會進入到最糟糕的地步,”賀止休淡淡道:“哪知道事與願違,計劃趕不上變化,我分化錯了方向不說,賀琛的惡化也加了速,這時候我再憑空變成beta都救不了的程度。”賀止休的分化報告仿佛擊破氣球的銀針,一切希望都墜進現實這口深淵,義無反顧地朝比最糟糕還要糟糕的地步狂奔。一時之間,不論醫生亦或賀止休父母都陷入了巨大的焦頭爛額中,沒人顧得上還有個剛分化完畢,需要人在意且引導的賀止休。等一切重迴正軌已經是半年後的事情,賀父這才後知後覺想起,自己除了賀琛之外,還有個小兒子。但不知是出於長久以來期望墜落成空,還是失職之後無數愧疚將其包裹的茫然,他在批發倦怠之中,悄無聲息地選擇了逃避。賀止休背著無數譴責與失望,以及半條人命,孤身一人走完了半個童年。之後數年,賀母重新迴到了為尋找治療賀琛辦法,而世界各地奔波的日子。賀琛也因為身體日漸惡化而再也沒踏出過醫院。賀止休隔三差五會去病房探望一次,但從不長待。畢竟不該活的人身體康健,飽受期待的人重病在床,他擔心這荒誕的一幕會被賀母撞上,更擔心早已成為他噩夢一環的崩潰與質問再度重演。他不知道怎麽迴答自己為什麽會分化成alpha,即便他也不想;更不知道該如何麵對自己成為了alpha,畢竟這也非他所願。長久的壓抑與自我否定如同孫悟空頭上的緊箍咒,哪怕後來,他明白了世間生命平等,性別沒有高低貴賤,每個人都有讓生命自由生長的權利,也依然無法讓緊箍咒鬆開半分。因為他總是潛意識在每一句話的後麵加上一句,除我之外。他的生命未曾被人真正期待,他的分化摧毀了另一條生命的延續,他的性別讓帶來他生命的所有人都陷入了巨大的痛苦之中。他無可奈何,無力掙紮。即便一切非他所願,即便一切也都不是他的錯。但命運從不講道理。“其實也不是沒人同情過我,都安慰我說不是我的原因,讓我別太自責,有的甚至還悄悄說,換成他是我,他也會慶幸自己沒分化成beta,”賀止休微微垂眸,看著地上那束百合花:“但我其實沒有慶幸……我更希望我可以分化成beta,我一點也不想當alpha。”“所以你就去問醫生能不能割除腺體?”路煬突然問。賀止休一愣,不由轉頭:“你怎麽知道?”路煬道:“白棲在餐館裏說自己曾經去問過這方麵,結果你說未成年不允許擅自摘除腺體。”賀止休頓了下,終於後知後覺想起這段早已被當做不重要的事情、棄置一旁的記憶。他若有所思,低聲開玩笑:“原來你從那裏就開始關注我了嗎福爾摩煬。”“……”路煬在他掌心一抓,出乎意料沒糾正他態度:“是因為你當時接了白棲一句話。”“話?”憑什麽痛苦的長短都是他人說了算?憑什麽我當下的絕望又僅僅隻是一時的?數月之前白棲的痛苦與質問仿若與過往的賀止休重疊,又在許多年後的未曾徹底走出的傍晚,賀止休悄然給出了一個不是答案的迴答。“因為世人總在自說自話。”頭頂悄然滾過一道悶雷,由近及遠的腳步聲消失,遠處不知是誰的家屬緩緩離去,四麵荒涼,僅餘寒風拂過枝葉的沙響。賀止休立在原地很久,才極緩地點了點頭。“我確實去問過,當時年紀小,沒想起來可以上網查,結果問完之後就立馬傳開了,有認識的醫生告訴了響哥就是陳響,他來找我,苦口婆心的安慰我,讓我別對我哥的事情太愧疚,這不是我的錯,就算我想救我哥,割了alpha腺體也不會變成beta,還是救不了他的。之後他們一度還覺得我挺好,很善良,”賀止休握著路煬指尖,視線眺望遠方,昏沉之中陰雲似乎裂開了一條縫,又似乎沒有,他眼錯不眨地盯著,雨傘罩在頭頂,雨水打在四周。他聽見自己說:“但其實我沒有那麽想救他,我隻是……”路煬將傘傾斜:“隻是什麽?”賀止休喉結輕輕一滾,聲音微澀:“……我隻是,不那麽想活了。”第101章 生與死細雨在百合花上凝成水珠朝下墜去, 冰冷墓碑上方印刻著賀琛的照片,雨水沾濕了黑白麵孔,但依然可以從中窺見幾分少年氣。賀止休垂眸淺淺凝視,短暫的出神讓他麵龐顯出幾分前所未有的寧靜, 冷風卷起耳梢旁的細發, 雨水擊打傘麵滑入水窪的聲音在填滿整個世界。不及迴神,被路煬握住的那隻手陡然被輕輕捏了捏。“都過去了, ”路煬五指主動穿進賀止休指縫, 拇指壓在虎口處輕輕摩挲,似安慰, 又仿若在提醒自己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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