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淩雲抿唇,看著已疲憊到極致卻明顯還是在強撐著的皇甫景程,內心開始泛起無名的內疚。


    她剛剛也許真的是,失去理智了。


    說到底,這裏所有的人,除了皇甫景程是易海貝的爸爸,她是海貝媽媽,其他的人,跟海貝沒有一點點的關係,也自然沒有任何的義務要為易海貝做什麽。


    可是她卻又一次,隻顧著自己的事情,而將他人的生命安全置於不顧,就如同幾年前非要進入叢林裏的時候,一模一樣!


    就因為她那麽歇斯底裏的模樣,所以此刻,皇甫景程都已經透支的似乎靠著牆就能睡去,卻還是強撐著,要給她解釋清楚。


    可是捫心自問,認識皇甫景程這半年以來,他所做的事情,有哪件是欠缺考慮的?他對兩個孩子的愛,又哪裏比她少?


    所以他絕對不會置易海貝於不顧的,也許,他剛剛沒有去阻止易海貝,而是帶著其他人先走,可能確實有他的考慮。


    她應該,相信他。


    腦中的思路漸漸的理清,易淩雲伸手握住皇甫景程垂在床邊的手,“皇甫,剛剛是我衝動了,我不該那麽自私,現在不急,你累了,先好好休息一下,等你休息好了,再跟我說海貝的事情,嗯?”


    皇甫景程眼眸微微合上,他知道易淩雲能說出這番話,就說明她已經完全冷靜了下來,所以他剛剛強撐著的心力這會兒一下子鬆了下來,緩緩的應答著:“好,我先休息一會……”


    話音落下,皇甫景程就已經完全眯上了眼。


    他不能逞強,因為主要還沒有迴到西湄市,就很可能還會有危險出現,他必須先休息,恢複自己的體力,才可以應付接下來的事情。


    易淩雲盯著皇甫景程看了一會兒,等聽得他的唿吸漸漸平緩均勻時,就起身走到了屋內一個靠窗的凳子上坐下來,看著外麵的海水發呆。


    易淩雲腦中迴想著易海貝從船艙衝出去跳水到遊到岸邊一係列的動作,哪怕她再不願意承認,此刻冷靜的迴想著,也能知道易海貝當時的表情是完全自願的,而且也不像是為了舍棄自己救她和皇甫景程,完全就是,他自己真的想留下來。


    可是,易海貝到底是怎麽了啊?


    這麽小的孩子,不應該都是想要呆在自己的父母旁邊嗎?


    怎麽會自己做出那麽大的決定,跑向一個他認識不到一月的人,留在一個對於他而言完全陌生的地方呢?


    還有易海貝跟她說的,他原本就屬於這裏?


    可是易淩雲很確定,自從易海貝從她肚子裏出來之後,就從未來到過這叢林,又怎麽會屬於這裏呢?


    然後還有他不肯說話這件事,明明是可以說話的,而是思路很清楚,比一般孩子都要聰明的多,可是為什麽要故意不說話?


    易淩雲想了這麽多,得不到一個結果,轉頭看了看皇甫景程,他還在那裏熟睡著。


    皇甫景程,他會知道這些嗎?


    易淩雲盯著皇甫景程看了一會兒,還是轉迴頭看向海麵。


    ——


    易淩雲盯著海麵出神的時候,耳邊傳來輕輕的一道唿喚,“二嫂。”


    易淩雲快速的偏頭看向門口,隻見白虎在那裏站著,應該是有事找她,易淩雲便輕輕的起身,出了小房間,關上房門,不吵到皇甫景程。


    “怎麽了?是孫先生有什麽情況嗎?”帶上門,易淩雲看向白虎,她記得,皇甫景程包紮好了之後說過,得注意著孫薑的情況,看他能不能快點醒來,若是一直昏迷不醒,恐怕情況就麻煩了。


    白虎眼神看了看船艙那,說道:“孫先生醒了。”


    易淩雲這才鬆了一口氣,還好還好,醒來了,就說明沒有大礙了,不過她還是隨即走過去,“我去看看。”


    到了外間,就能看到孫薑已經微睜著眼睛,雖然精氣神看上去還很虛弱,但是狀態是明顯好轉了,應該已無性命之憂。所以易淩雲就想著先不去喊皇甫景程了,讓他多休息會兒。


    白虎顯然是已經看過孫薑情況的,知道孫薑沒什麽大問題,“二嫂,我去煮點粥,孫先生和玄武需要補充營養,順便大家也隨便吃點,你看著會兒孫先生,好嗎?”


    他去喊易淩雲,就是為了這事兒。


    易淩雲這才意識過來,自己是有多麽的粗心大意,且不說他們幾個完好的人餓一會沒關係,可是玄武和孫薑受傷失血,這會兒醒過來了,急需要補充點營養,現在條件有限,但是也能有些什麽先給他們喂點什麽。


    可是她卻因為易海貝的事,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裏,忽視了周圍這麽多的人,幸好白虎這麽個漢子,還能想到這些,所以易淩雲快速的點頭,“好,白虎,你快去吧,我在這裏陪著孫先生。”


    白虎點頭便去忙了。


    易淩雲轉頭看向孫薑,發現他的毫無血色的雙唇幹的起了皮,於是趕緊找尋了一番,看到桌邊有個水壺和杯子,倒了一杯水,遞到孫薑的唇邊,問道:“孫先生,喝口水嗎?”


    孫薑微微的點了點頭,但是他沒有辦法挪動身子,隻能微微的動了動頭,往易淩雲遞過來的水杯方向湊了湊。


    易淩雲看孫薑這動作,就趕緊輕輕的將水杯斜了個角度,小心的往孫薑的嘴邊喂著。


    一番努力後,孫薑喝了小半杯水,易淩雲才將水杯放了迴去。


    “謝謝你,孫先生。”易淩雲坐在孫薑的旁邊,輕輕的說道。


    孫薑看上去彎了彎唇,大約是在迴應易淩雲。


    易淩雲也勉強的笑了笑,不再說話。


    其實易淩雲心裏對孫薑的感覺是很親切的,此刻知道孫薑暗地裏幫了她,還因為這事被穆擎宇打了一槍,受了這麽重的傷,她心裏很感激,可是賬這會兒孫薑不能說話,她也就沒再出聲,隻是坐在他的旁邊守著。


    “師傅,你休息會兒吧。”不知何時,皇甫景程走到了易淩雲的身邊,對著孫薑說道。


    孫薑眨了眨眼示意,就閉上眼休息了。


    “你醒了?”易淩雲仰頭看向皇甫景程,她以為,他會多睡會兒。


    “嗯,休息好了。”皇甫景程點了點頭,看了看門外,說道:“走吧,我們去外麵看看。”


    “好。”易淩雲知道,皇甫景程這是要跟她私聊,而她雖然一再告訴自己不要著急,其實心裏還是記掛著海貝的事情的。


    所以這會兒事情都安頓好了,也可以開始說海貝的事了。


    易淩雲再看了一下孫薑,確認他沒什麽問題之後,就和皇甫景程一起出了船艙。


    到了甲板上,皇甫景程站在那裏,看著海麵,麵沉如水,看不出什麽情緒。


    易淩雲走到他的身後,同他一樣,看著遠處,沒有說什麽,等著皇甫景程開口。


    其實易淩雲現在真的沒想著質問或是指責什麽的,隻是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又有什麽是她不知道的。


    皇甫景程看了一會兒那海麵,大約組織好了思路,也沒迴頭,就那麽緩緩的說了一句話,“淩雲你相信嗎?海貝他說,他記得自己的前世。”


    皇甫景程的開場白,嚇了易淩雲一跳,她以為自己聽錯了,一下子抓住皇甫景程的手臂,問道:“你說什麽?”


    皇甫景程轉迴身子,看著易淩雲,他完全可以理解,易淩雲此刻的震驚和不可置信,因為他在聽到易海貝跟他說這句話時,也驚嚇不已。


    甚至懷疑,易海貝是不是因為被穆司哲帶著一路奔波,被嚇傻了?或者是在這樹林草叢密布的叢林裏,遇到了什麽不幹淨的東西,被附體了?


    但是後來,皇甫景程還是相信了易海貝所說的一切。


    因為易海貝所說的一切,正好解釋了他之前所有的異常,比如,他為什麽明明可以說話卻不說話?比如,他第一次見到自己,就像是認識一樣?比如,他為何會知道叢林裏特有的標記?比如,他三歲那麽大就知道用計謀引出跟著他的人?


    而皇甫景程也相信,等他說完了所有,易淩雲也會相信的。


    所以皇甫景程繼續說道:“淩雲,我知道,這件事情聽起來,很匪夷所思,在這個現代社會,所謂的前世今生,這樣的事情,確實聞所未聞,一些傳言,也都會被認作是迷信謠傳,但是我相信,你會相信我接下來說的話的。”


    易淩雲此刻已經說不出一句話,就那麽盯著皇甫景程,滿臉滿眼的緊張,催促道:“那你快說,我聽著。”


    易淩雲確實不是一個迷信的人,她是一個警察,首先就是要相信無神論,因為太多的案子,兇手都是裝神弄鬼,查到最後,都是人為!


    所以正常她是不會相信什麽前世今生一說,但是這四年來,在易海貝身上,有太多太多解釋不清楚的事情,也許,那些所謂的迷信,真的存在也不是不可能。


    總歸,先聽聽是什麽情況再決定相不相信。


    皇甫景程點點頭,開始娓娓道來:“海貝說,他的前世,是叢林裏的一個小孩,就如同你那天在草垛那裏看的那些小孩一樣,他以前,就是那些孩子的其中之一。”


    易淩雲滿臉的驚詫,抓著皇甫景程的五指捏的死緊,可是嘴裏說出來的話卻是,“所以他才會在迴到了叢林,每天都要去那裏看一看?”


    皇甫景程不語,算是默認。


    易淩雲語氣有些哆嗦的繼續問道:“那他,那他後來呢?”


    易淩雲遠遠的看到過那些孩子,他們從小就長在這叢林裏,顯然也是沒有辦法受正常的教育的,每日就那樣玩著,等到大了,是不是就變成了那許許多多的毒販中的一員?或者,成為皇甫景程說的,那些普通的種植作物的農民?


    可是易海貝若是帶著前世的記憶,他表現出來的樣子,卻都與那兩者重合不起來。


    那麽易海貝,前世到底是怎麽樣的一種身份?


    “海貝說,前世的他,是個啞巴,不會說話,沒有爸爸媽媽,整天就是跟一些同齡的小孩,在叢林裏夾縫裏生存,可是還隻是活到了六歲。”皇甫景程將易淩雲攬入懷裏,輕輕的卻飽含著情緒的聲音自易淩雲的頭頂傳入她的耳膜內。


    她還沒有聽完所有的事情,可是她竟然沒有質疑之心,就那麽不知道怎麽,就相信了皇甫景程已經說過的每一句話,那樣在現實生活中完全不可信的事情,她卻一下子就相信,甚至在腦中,便想象出了皇甫景程說的那副畫麵。


    一個無父無母的啞巴孤兒,在那弱肉強食的叢林裏,是怎麽生存到了六歲的?又是怎麽死去的?


    難怪,易海貝記得自己的前世,卻也隻是表現的不像個孩子,並沒有其他很多的不同,因為他前世也隻活到了六歲啊,心智各方麵,說到底也就是個孩子。


    難怪,易海貝明明會說話,卻從不說,是因為在他的記憶中,自己還是一個啞巴,不習慣發聲嗎?


    難怪,易海貝在那麽小的時候,就有了那麽多異常的舉動,是因為他有著前世的記憶,完全不是一個一無所知的嬰兒嗎?


    難怪,易海貝會說,他原本就屬於叢林?


    難怪,易海貝敢跳船,會遊泳,因為在這叢林裏長大,整日穿梭於樹木草叢,遊玩於岸邊,肯定是早早的就學會了遊泳啊!


    “所以,這就是海貝一直不說話的原因嗎?”易淩雲出聲的時候,竟然發現自己不知怎麽帶著哭腔。


    哪怕,前世的易海貝跟易淩雲沒有一點點的關係,她卻還是因為他們今生的母子關係而心疼的落了淚。


    心疼前世那個,沒有父母愛,沒有人管的啞巴孩子。


    可是聽到現在,那叢林帶給易海貝的,明明隻有痛苦,他為什麽還要執意留下呢?


    皇甫景程點了點頭,答道:“嗯,海貝跟我說,他隻是習慣了不說話,哪怕他後來發現自己是可以發出聲音的,腦中的潛意識,總還是習慣了做一個啞巴。”


    “可是,就算海貝記得自己的前世,可那前世對於他而言,就隻有黑暗,根本沒有一點點可以留戀的地方,他為什麽還要留在叢林裏?”易淩雲貼著皇甫景程的胸膛,問道。


    皇甫景程拍了拍易淩雲的脊背,“其實在你還沒有來的時候,海貝就跟我說了,不想迴西湄市了,他說要暫時留在叢林,有前世沒有做完的事情去完成。”


    “我自然不同意,跟他說必須和我迴西湄市,前世既然已是前世,哪怕還記得,也要全數放下,現在的他,就隻是易海貝,是你和我的孩子,他會有很好的未來,受正常的教育,有爸爸媽媽的疼愛,可是他似乎執念很深,一直說要留下來,後來直到我跟他說,你也來了叢林,來接他了,他才答應了和我們一起迴去。”


    易淩雲又接著皇甫景程的話問道:“他要做什麽事?對了,皇甫,你還沒說,他前世是怎麽去世的?那麽小的孩子,怎麽會沒了?還有,海貝要留在叢林,是不是跟這件事有關?”


    皇甫景程搖了搖頭,答道:“他是怎麽去世的這個事情,我問了很多遍,但是海貝都不肯再說,你知道他那性子的,他不想說不想做的,你怎麽逼也沒用,更哄不了。不過我估計,他這次非要留下來,應該是跟他前世的早死有關。”


    這一點,易淩雲也是讚同的,後麵的話,已經不需要皇甫景程告訴她,她自己便能想象到後來的情景,“所以海貝盡管答應了會跟我們離開,但是在看到當時的場麵我們一時間沒有辦法時,他才會以自己做餌,讓我們離開,保全了我們,而他也如自己所願的,留了下來……”


    易淩雲已經自己串起了所有的前因後果。


    她知道,皇甫景程應該也是在易海貝跳船的那一刻,知道了他想要留下來的決心,所以才會在那個時候,果斷的做出決定,將她壓在身下,開船離開。


    皇甫景程看著易淩雲的神色,也知道她已經明白了所有,但是作為一個母親,肯定還是放不下,自己四歲的孩子,就這麽一個人留在了一個那麽兇險遙遠的地方,自己想要見一麵都難。


    不過,皇甫景程還是勸說著:“淩雲,也許,每個人心中都會有執念,若不去解決,就無法放下。比如你,曾經的執念就是要為死去的隊友報仇,所以你才會不顧一切的再迴到緝毒警隊;而我的執念,就是想要走出這叢林,去找你,去找我們的孩子,所以我哪怕與叢林的親人斷了所以的聯係,也要去找你們。所以我想,我們應該也能理解海貝的執念,他還小,若是一輩子都沒有辦法去化解前世的事情,那今生,也不知道能不能好好的過,你想想,他這三年明明可以說話卻不想說話,難道就不是對前世放不下的一種表現嗎?”


    “其實我和你一樣,也擔心海貝不在身邊,一個人會不會照顧好自己,會不會好好的?但是我這些日子,真真切切的看到了我爸對海貝的喜歡!那是真心的不帶一點點假,就算是我小的時候,也從沒被爸爸那麽帶在身邊照顧過。所以我想,海貝憑著自己的聰明,還有我爸的寵愛,在這叢林裏,肯定能過得很好,也肯定能順利的做成他想做的事情。淩雲,你看,今天,不就是他救了我們所有人嗎?”


    易淩雲就那麽靠在皇甫景程的懷裏,雖然海風很大,但是皇甫景程卻為她盡數遮擋了去。


    而皇甫景程那些話,也確實一個字一個字的都入了她的心。


    他竟然,那麽的明白她。


    所以她對海貝留在叢林裏的事,還有什麽好說的?


    因為都是有過執念的人,所以怎能不明白其中的滋味?


    所以,就這樣,相信海貝會一切安好吧。


    易淩雲緩緩的說道:“好,我們就給海貝時間,讓他去處理他的前世。還有,皇甫,其實經過這一次,我覺得自己內心的執念似乎放下了,五十名兄弟的死也好,怎麽都打擊不盡的毒販也罷,那些東西,其實真的不是我們某一個人可以改變的。而且其實換位思考一下,也許很多事情,也並不是我以前認為的那樣,也許這也是一種平衡吧。”


    皇甫景程一愣,大約是沒想到易淩雲會說出這番話,不過很快也了然,笑了笑,將易淩雲摟的更緊了些,“其實,我還真的不習慣說出這些話的你,在我的認知中,你總是那樣的嫉惡如仇,眼裏容不下沙子,不過現在這樣的我,我也很喜歡,還有,我想告訴你,我的執念也得以圓滿了,因為你現在,就在我的懷裏。孩子們,也終究會跟我們在一起的。”


    易淩雲看著海麵,也笑了。


    是啊,她和皇甫景程的執念都已經放下,隻希望易海貝,也能盡快順利的完成他放不下的事情,放下執念,然後迴到他們的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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