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自默手裏剛剛端起的茶杯,輕輕晃了下,連一滴水都未撒出。


    隻是,他的神情有些木然,雙眼一眨不眨地看著茶幾上的深褐色茶盤,內心裏卻如翻江倒海一般。


    徹底亂了!


    這些年,他經常會想起母親,偶爾還會在夢中見到母親,隻是,最多夢見和想起的場景,都是當年母親走的那一天,父親牽著自己的手,距離幾米遠跟在母親的身後。


    母親背著一個黑色的大背包,頭也不迴地一直走到了公路旁,上公交車離開。


    那時候,天性老實膽小的陳自默,還不懂得到底發生了什麽樣的事情,但他已然感覺到了,母親好像,真的不要他了——因為在那之前的很長一段時間裏,母親每次和父親吵完之後,再看他時,都會用很厭惡的神情怒視,然後再哭泣著流淚,偶爾抱抱他,再苦澀歎氣說一些“如果沒有你,多好。”“你真是一個累贅啊……”“我是真的不想再要你了!”之類的話。


    每次,陳自默都會害怕得掉淚,拽著母親的衣袖或者衣擺,可憐兮兮地看著母親,卻不敢哭出聲,也不敢,不知道說什麽,但他真的不想沒有媽媽。


    可後來,媽媽還是走了。


    一去不迴。


    在他的記憶中,母親從未和他提及過姥姥姥爺這些娘家的親人。而母親離開之後,父親也再未和他提及過母親。年幼的陳自默,偷偷哭泣,卻從未敢詢問父親,媽媽去哪裏了?


    隨著年齡的增長,這麽多年來,陳自默恨父親,但更恨母親。


    有時候他想起母親,或者做夢夢到她,然後哭醒了,他都會在心裏默默地詢問那個不知在何方的母親,有沒有想過他這個兒子,有沒有想過,當年她對年幼的兒子說出那些話時,每次都狠狠地傷了孩子幼小的單純的心靈?


    她,有沒有內疚自責過?


    應該沒有!


    否則這麽多年,為什麽從未來看望過兒子哪怕……一眼?!


    “我知道,你心裏肯定恨她,但,她是你的媽媽。”陳金輕輕歎了口氣,道:“那時候,她畢竟還年輕,而且,當年更多的錯,在我。所以,時間已經過去這麽久,你也已經長大了,就別再記恨她了,好嗎?”


    陳自默眼瞼微垂,道:“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說來話長啊……”陳金長長地歎了口氣。


    當年陳金在戰場上立下赫赫戰功,而那個年代,在國家的宣傳下,如陳金這樣在戰場上九死一生幸存下來的人,都成了享譽全國的戰鬥英雄!


    戰爭時期,國家的宣傳下,許多地方的年輕女性,尤其是各地的女大學生,年輕的女性工作人員,都近乎於狂熱地崇拜戰鬥英雄,還有自發組織成團體去前線慰問,在戰士們鐵血沙場凱旋而歸時,萬人空巷,火車站人頭攢動,紅旗招展……


    年輕的女性熱淚盈眶。


    就是在那個時期,受傷留下終身殘疾的陳金,在一次受命參加的社會宣傳活動中,認識了京城的一個剛剛大學畢業的女孩子。


    也就是陳自默的母親李香蘭!


    當年的陳金相貌英挺,雖然傷愈後左腿瘸了,但殘酷戰場上曆練出的鐵血氣息,加之其本人天生陽剛自信,無論走到哪裏,自有一股迫人又引人注目的超然氣質;而當年的李香蘭,大學剛剛畢業,青春貌美,一顰一笑都會令任何男人心動,而且她出身書香門第,家中又有在任高官,有優雅的修養氣質,又有青春的美麗,還有對戰鬥英雄的崇拜之下的蓬勃生機。


    兩人很快相愛了。


    但當時兩人的婚事,卻遭到了李香蘭家人的極力反對。而李香蘭心性倔強,竟是不惜和家人斷絕關係,也要和陳金成婚。


    結婚後,兩人在一起度過了幾年甜蜜的歲月。


    雖然那時候因為陳金把優渥穩定的工作,讓給了別人,自己下海經商拚搏,委實經曆過一段時間相對困難的日子,但經濟條件方麵,從未太缺乏過金錢。


    因為陳金似乎做什麽生意,都很順。


    那幾年,兩人有了兒子,也就是陳自默。


    再後來……


    陳金迷戀上了賭博——其實很早以前,陳金就好賭,而且逢賭必贏,隻是他年輕時,生活環境中普遍都是窮人,自然也不可能靠賭博發財致富。再後來參軍入伍,複員後又忙於做生意,還真是疏忽了這方麵的事情,直到,再次接觸賭博,陳金迅速沉迷其中,倒不是真的有了賭癮,而是,賭博來錢太快,太容易了!


    那時候,陳金一直都想著在最短的時間裏,成為富甲一方的人物,至少,要有一家像樣的公司,如此一來,就可以帶著妻子去京城的娘家,登門謝罪再認迴親人。


    要讓妻子的娘家人知道,李香蘭的選擇沒有錯。


    畢竟當初陳金也年輕氣盛。


    因為賭博,陳金在外麵難免與人發生衝突,多次因打架鬥毆和聚眾賭博、參與賭博而被抓進派出所。然而陳金不但不改,反而憑此在燕南市道上混出了名聲。


    李香蘭得知這些情況後,和陳金之間發生了觀念上無可調和的衝突。


    她堅決不允許陳金賭博,不允許他和那些社會上的無良人員混跡在一起,在她看來,一個曾經的戰鬥英雄,一個模範人物,卻屢屢被警察抓去拘留、處罰,簡直是無法容忍的恥辱!而陳金則不以為然,隨著在道上的路子越走越寬,他的名氣越來越大,成為了燕南市首屈一指的大哥級人物,在燕雲省,也漸漸有了名氣。在道上能夠唿風喚雨,無往而不利的陳金,根本忍受不了一個婦道人家整天對他指指點點喝斥教訓……


    陳金歸根究底,還是一個思想極為封建,又相對落後的人物,他覺得老婆那就是在家裏做飯洗衣服帶好孩子就行了,男人在外麵闖蕩賺錢養家!


    兩人的分歧和矛盾,越來越大。


    恰好陳金想要拓展自己的勢力範圍,那段時間經常外出,他也懶得迴家就看到李香蘭那副麵孔,心裏麵,多多少少也挺心疼老婆的,畢竟,老婆是京城大門大戶裏出來的大家閨秀,又是有文化有教養的大學生,為了嫁給他豁出性命賺迴點兒戰鬥英雄名譽的大老粗,實在是委屈了。


    所以,陳金當年經常不迴家,也是想著眼不見心不煩,見不得自己,老婆也就少生點兒氣。


    偶爾迴去老婆生氣了,陳金也不吵不鬧,轉身就走。


    可最終……


    兩人還是離婚了。


    因為陳金那時候,無論如何在自認為對的事業上,態度極為強硬,他不會去走一步所謂的“浪子迴頭”,而李香蘭提出的不離婚條件,就是他不許再賭,不許再和那些社會人員交際。


    沒得談了。


    離婚吧。


    李香蘭已經對陳金徹底失望,所以隻要能離婚,那麽她什麽都不要,錢、房子,兒子……統統不要了!


    留給陳金!


    當她說出這番決絕的話語時,陳金也怒了!


    他本以為,妻子無論如何,總要對兒子還有著不舍的情感,但她竟然可以為了離婚兒子都不爭。


    再沒有爭吵,和平離婚。


    光陰如梭……


    當年那個近乎於是被拋棄的兒子,已經長大了。


    ……


    聽完父親的講述,陳自默仍舊保持著那個固定的姿勢,拇指和食指捏著的茶杯裏,茶水早已涼透了。


    但他還是一句話不說。


    陳金認真地說道:“我沒有半點為自己開脫的意思,畢竟,歸根究底還是我的錯。”


    陳自默忽而扭頭看著父親,道:“白叔去燕南市,接誰了?”


    陳金怔了怔,露出一抹強笑,道:“差不多,算是他的女朋友吧。”


    “之前你說的那件事,可以,四合院全部讓出來給我白叔住。”陳自默爽快地答應下來,然後起身說道:“我先迴書房了,哦對了,你記得讓江叔出去多買幾個菜,畢竟,是我白叔的女朋友來家裏。”


    “嗯。”陳金麵露苦澀,無奈搖頭。


    陳自默走到堂屋門口時,才忍不住停下來,扭頭問道:“她現在,過得好嗎?”


    陳金笑了笑,道:“非常好,非常有錢……”


    “那就好。”陳自默大步走了出去。


    客廳裏,陳金又點上了一顆煙,端起茶壺,直接對著壺嘴兒,把裏麵已經涼透了的茶水,咕咚咕咚幾口飲下,這才靠在沙發上,仰著臉闔目養神。


    他發現,自己很少有的感覺到了累。


    也許,兒子長大了,自己,也確實上年紀了?


    這次在京城一共也就住了三天,大部分時間,都在京城西北郊區的山裏麵,那幢普普通通,卻戒備森嚴,周邊還都駐紮著部隊,卻老死不相往來的神秘研究院裏。


    但冥冥中自有天意,或者……陳金心想,也許是赴京城之前,他想著有可能在京城遇到李香蘭,所以,超能力起作用,於是就相見了?


    昨天上午,龔寅生安排人帶他們到京城遊覽時,在故宮博物院,他遇到了前妻李香蘭,正陪同幾個外國人在遊覽故宮。


    兩人就如此巧合地,相見了!


    誰都不方便,李香蘭更是沒時間,隻是匆忙間,留下了陳金的手機號碼,便分開了。


    昨天傍晚,李香蘭約陳金見麵,想了解下,兒子現在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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