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爺爺請的工人很快就來了,從後院廚房開始翻修。


    使用工具的聲音難免有些吵雜,徐姣原本還怕影響生意,不過一早堅強走來的客人也沒什麽意見。外帶也好,大家都想捂著暖乎乎的早點迴屋窩著吃。


    連幾日的電視正熱播著山頂下雪的消息,民間頓時掀起一股賞雪風潮。


    熱帶的暖洋,雪帶著令人瘋狂的北國魔力,縱貫小島的公路從北塞到南,就連陳靜宜一家也跟風,說是一生沒真正見過雪就太可惜了。


    許家全家都很淡定,許覓老早就沒了小時後吵著要看雪的玩心,雪不能吃、不能熱身子,誰願意出去和人群一起凍成冰塊。


    許家的廚房在冬天擁有與溫暖被窩相當的魔力。


    今日工人沒來,早晨難得寧靜,大家都有些懶洋洋的。


    剛收起早餐鋪,父親許茗正在外頭燒湯,許覓就和母親徐姣在內廚的料理台一起包著中午要吃的扁食,甘仔在底下啃牛骨頭,一家人安安穩穩地幹活。


    扁食就是餛飩,是福建閩南地帶的稱唿,徐姣覺得扁食和餛飩兩個名字都不好聽,所以外頭掛的牌用的是廣東那邊的稱唿,寫的是雲吞麵。


    另外還有抄手,做幹不加湯的餛飩,大多加辣油,是巴蜀那邊的稱唿,不過不論餛飩、雲吞、扁食、還是抄手,本質上都是薄皮包肉,隻是蒸煮甜辣,料理方式不同罷了。


    廣東的雲吞皮用的是全蛋麵,一斤麵加五顆大鴨蛋混,用手指撚起來薄薄一層,方正油黃,蛋香濃鬱,彷佛切了一片新鮮的起司。


    許覓看著身旁的徐姣,女人正在給她示範怎麽包雲吞。


    前世自己二十七歲才跟著戴上老花眼鏡的徐姣學廚,當時她也是這樣,每個動作緩慢細心,深怕自己跟不上。


    許覓記得自己上輩子舍不得丟那些徐姣寫過的牌子,一次午餐就掛了雲吞麵的牌子,剛好幾個日本觀光客路過,雖說中文破得可以,但一看到雲吞麵,他們就激動萬分,紛紛比手劃腳要這個。


    後來許覓才知道,日本那邊的餛飩是從廣東那邊傳來,所以也叫雲吞,她用徐姣的手藝調出地道的廣東雲吞自然受那些日本人歡迎。


    許茗留下了這家店,徐姣則留下了好手藝,兩夫妻操勞到死,確保了女兒能平安富足過完半生,而他們不孝的女兒卻什麽都沒給過他們,甚至是小小的清福也沒有。


    “發什麽呆阿?給你示範好幾個了。”許覓迴神,隻見母親麵前已經盛滿朵朵粉白的小雲吞,她趕忙吸氣,跟上徐姣的動作。


    肉餡昨晚就煮好了一大桶,肥瘦恰好的豬肉和剝殼的鮮蝦切粒,再打蛋黃下去攪拌混成。


    徐姣手腳利落,薄皮沾水,撈了一匙肉餡打上,看似簡單對折幾下,不到一會就掐出一朵漂亮的魚尾巴,肉餡也完全被包裹在裏頭,隻有薄皮中心微微透出柔粉,彷佛魚尾薄翼,血管鼓動,脆弱中又顯得無比可口。


    不過正是這一口吞的脆弱就輕鬆滾過了整個中國,而掐住內餡的小魚尾巴則遊過了一片海峽,到了日本和小島落地生根。


    甚至,跨越了生死,讓一事無成的女兒在滾湯冉冉的蒸氣中,看見父母溫暖留戀的魂魄。


    許覓觀察了那雲吞好一會,彷佛真的不怎麽熟,但薄皮一攤開,包肉餡,對折,掐出小魚尾,包出來的每一顆都粉嫩可愛,和徐姣的差異不遠。


    母女兩雙手並用,不到半小時,就包了整整二十盤雲吞出來。


    “這是小覓包的?”拉開簾子,許茗湊過來,往許覓頭上摸了摸;徐姣倒是一臉嚴肅用筷子夾起雲吞檢查,顯然公私分明,完全把許覓當作一個有待敲打的小學徒。


    隻是怎麽樣都瞧不出錯後,她不禁在心底給女兒暗讚,轉頭看到丈夫傻乎乎的笑容,她默默又給自己暗讚:女兒肯定是遺傳了自己的好基因。


    三人一同把雲吞端出去,外頭已經有客人在等了。


    “一碗雲吞,這裏吃阿!”


    “兩碗,這邊用。”


    許茗捉了幾把麵團丟進滾水,迴頭就拿著有手掌大的撈麵網,許覓見了乖巧捉了好幾顆雲吞過來,父女倆看著一顆顆雲吞下鍋,不時用筷子攪拌,以免沉入底部的雲吞黏底。


    煮熟的雲吞像是透頭吐氣的小胖魚,一顆顆肉餡團載浮載沉,外皮小巧飽滿、透出的內餡粉瑩油亮,


    撈出麵團和雲吞,裝成一碗,上頭灑些豬油、蔥花,再淋上用蝦頭、蝦殼、豬骨熬出的簡單麵湯,朵朵噴香的熱花,湯色清澈甘甜,正好配著肉雲吞吃,下口不膩。


    熱騰騰的雲吞麵端上桌,客人用筷子夾起,哇地一口就吞沒了,牙齒咬破了薄皮,肉餡流汁,又燙又香,不一會三三兩兩就脫下了羽絨衣和毛帽,露出汗濕的後頸和額頭。


    他們一邊嗬氣,一邊又不肯停筷,心甘情願繼續這種痛爽愉悅的折磨。早餐店的大門大開,路過裹著大衣的人看見了,一些心動的就忍不住停下,沒多久店內就坐滿了人,甚至位子不夠,隻能外帶。


    湯碗很燙,徐姣不肯讓許覓碰,許覓隻能“功成身退”,許茗盛了她一碗滿滿的雲吞當午餐。


    肉雲吞比麵還多,也隻有對自家女兒了。


    “請問你要點什麽?”徐姣不耐的聲音響起。


    也不知道是誰搗亂,許覓在角落吃得正歡,抬頭就看到一個頗微眼熟的小矮子。


    林子涵一臉嫌棄地四處打量早餐店,地板油膩不說,天花板上的電風扇老舊破爛,也不知積了多少灰塵。


    老爺子不知發什麽瘋,退了幾個廚子,就是要吃這家早餐店的油膩食物。


    爸媽老早就迴城忙生意了,姐姐又在準備大學,好好一個寒假,同學都在國外玩,隻有自己被丟到這個小破鄉下,被迫照顧一個半死不活的老頭。


    什麽過年,過劫還差不多!


    他憤憤不平,完全不理會徐姣的聲音。


    “唉!”


    他迴神,是上次那個請自己吃飯的女孩,她頭發烏黑,笑起來很甜,配著那碗肉香很下飯,所以他印象很深。


    她看著自己吃飯,一直在笑,烏溜溜的眼睛像是葡萄似,而那碗飯,雖然辣,卻也的確非常美味,和他印象中的油膩反胃的中餐截然相反。


    抱著這樣的疑惑,他才接下林爺爺的跑腿,再度光臨這家小破店。


    好奇壓過不耐,林子涵突然沒那麽煩躁了。


    “我媽問你話呢!”許覓嫌棄地打量林子涵。


    男孩其實濃眉大眼,挺是可愛,就是老擺出一臉大爺樣,看人很欠扁。


    他很快又露出那副輕視樣:“你…..你們今天賣什麽?別像上次油膩膩的吧。”


    許覓不耐:“上頭寫著呢。”


    林子涵一愣,往上一瞧,念了一聲:“雲吞……”


    說起生意,老司機許覓很快恢複笑容,不遺餘力推銷道:“雲吞麵,包肉包蝦,一碗七顆,湯是燉豚骨和蝦頭,現在天冷喝著正好。”


    林子涵聽得一愣一愣,不過對方說到豚骨,飄散在店內的香氣有些像拉麵,他吞了吞口水,但還是麵露不耐:“別說廢話,我又不吃,和上次一樣,我爺爺要的……”


    “來兩碗吧!你走過來不冷嗎?”


    “關你什麽事阿!”


    “那雲吞湯吧!”許覓也不給他迴絕,朝徐姣喊道:“一碗雲吞湯、一碗雲吞麵!”


    “喂、喂……”林子涵當少爺當慣了,第一次出來跑腿,還遇上這種強迫推銷,壓根不知道怎麽拒絕,腳沒踩穩,就被許覓帶去壓著肩膀坐好。


    當然,許覓先強行收了兩碗的錢,免得吃完了對方不買賬。


    許茗很快就打好了兩碗,一碗外帶,一包內用。


    許覓上去端起,並朝徐姣發出“看妳女兒多行,加零用金吧!”的攻勢。徐姣立刻用大勺一擋,帶出一串香氣的湯珠。


    許覓暗暗戳徐姣小人,但到了少年麵前,還是一臉專業的親切。


    “這是你的湯,請慢用。”


    林子涵看著麵前熱氣蒸騰的湯碗,湯色清澈,浮著幾根豆芽菜和蔥花,完全沒有自己以為的中餐油膩。


    雲吞皮薄,微透粉色,壓根掩不住鮮肉香,他不禁吞吞口水。


    “加辣嗎?”女孩抱著辣油又走過來,林子涵下意識點頭,許覓就拿著小勺,滴下幾滴豔紅,瞬間在湯麵暈開幾朵墨梅。


    一朵朵蓬勃的霧花,噴著熱燙豔辣的香蕊。


    許覓刻意給他挑了近門口的位子,外頭的冷風吹阿吹阿,那雲吞湯的熱氣就越是盛放在空氣中。


    咕魯,那麵湯顏色澄清透亮,林子涵忍不住先啜了一口湯。


    隨著熱湯下肚,胃裏暖乎乎的,外套顯得多餘,發後根已經浸了一層汗,因寒氣緊縮的喉嚨也舒服地擴張,開出一條直通胃囊的通道,準備迎接更豐富的美味。


    林子涵覺得那霧氣有些煩人,視線都開始迷迷糊糊的。


    湯匙撈起一顆薄皮,雲吞薄沙似的表皮下,隱約可見吸著湯汁的粉肉,林子涵忍不住,他用牙齒小心咬開薄皮。


    滴答幾聲,從肉餡流下一串熱燙的香珠,林子涵趕忙縮緊下唇,免得燙傷,但鼻子和牙齒卻不聽使喚。


    雲吞的香氣勾著鼻子蠢動不停,牙齒咬入豐滿鮮嫩的小肉餡,嚐到了甜頭就完全拔不出去。


    林子涵一邊狼狽吹氣,一邊張大嘴吞咬雲吞,豬肉飽滿紮實、蝦肉鮮香彈牙,混出一顆小小肉團子上山下海,無論是配著清湯還是豆芽菜都豐味十足,而不過一口的分量恰好就能誘發食欲,令人一匙接著一匙止不下口。


    男孩微瞇著眼,感覺自己麵前的香霧更濃,稍稍抬頭看了看四周,到處都是和自己一樣被逼得“棄甲卸殼”的人。


    麵湯的熱氣充斥著小小的店鋪,店鋪內的客人就像浸泡在煙霧繚繞的三溫暖裏,瞇著眼睛,看不清前方的東西,隻專注在自己手上的湯碗。


    就和自己一樣,大家舍不得停下來,隻能偶而從鮮湯中探出頭,喘幾口氣,再和雲吞小魚繼續往下潛沉。


    林子涵放任自己翻攪著熱湯和雲吞。


    繼上次,那股奇異的愉悅襲上來,他偷瞄著四周的客人,心中那道疑惑突然有了答案。


    和一群陌生人沉浸在美食中,這是他從來沒有過的,就連和家人也是。


    寬大的餐桌,傭人端上飯,父親忙著聽股市,母親和姐姐忙著講電話,桌上的食物還不如塑料水果擺飾來得有吸引人。


    林子涵突然明白了,為什麽坐輪椅子的爺爺對這家小店情有獨鍾,又為什麽自己上次會在女孩的笑靨下吞下一整碗肥肉飯。


    美食,不孤單。


    就在這家小破店,蔓延的香味似觸手,串連著一個又一個饕客的想法,最後從一碗碗見底的湯碗看到美味兩個字。


    來自不同地方、背景的客人此時全都因為一碗湯麵而緊緊連係在一起。


    林子涵看著空無一人的對桌,不知為何,腦中浮現了一個無比清晰的畫麵。


    女人坐在餐桌前,她的丈夫和小孩都沒有迴來,鹹酸的眼淚掉下湯碗,苦澀得下不了口。


    桌上的雲吞麵是她難得會下廚做的食物,是她曾經的好友教她的,每當自己一身疲憊迴到宿舍,她就會給自己煮熱騰騰的夜宵,然後……


    “小紫姐,好吃嗎?”


    他抬頭。


    對桌似乎坐著一個嬌小漂亮的女人,一雙泛著水光暈紅的桃花眸。


    她露出小牙的微笑,那表情就彷佛碗裏的雲吞溫軟可口……


    “唉!這是你爺爺的,快拿迴去吧。”


    滴答,林子涵迴神,一碗已經被自己吸幹抹淨的湯碗,一滴水珠就落在中央,有別於其他浮油水漬的,異常清澈。


    他趕忙往臉上抹了抹,不明白那種難耐的苦澀是從何處來的。


    明明是那麽美味的食物。


    有人拍她肩膀,林子涵迴頭,就對上女孩狐疑的眼神。


    現在他才注意到,女孩有一雙漂亮清澈的眼睛,像是一汪子的水,暈紅微翹的眼角,秀長的眼形彷佛落入湖麵的花瓣。


    林子涵還在恍神,無意間救了一名失足少年的許覓卻急著要趕人。


    真是的,沒看到外頭又有新客人來嗎?她咬咬唇,露出一對可愛的小虎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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