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飛章站在寢室洗手間裏,從盥洗池上方的鏡子裏觀察自己。


    鏡子裏的男生麵目清俊,鼻梁高挺,眉角飛揚,臉龐白皙光潔,和大部分在校大學生幾乎沒有什麽分別。然而他的一雙眼睛布滿血絲,仔細看去,隱隱帶著未盡的狠戾乖張,生生將他的溫和偽裝毀滅殆盡。這毒蛇一般的眼神,賀飛章倒是在他老爸帶迴家的犯罪嫌疑人檔案照裏看見過,現在,他又在自己臉上看見了。


    尤其是一覺醒來後,賀飛章真切的感覺到,來自身體各處的叫囂感。這種叫囂,在看到室友無知無覺暴露出身體要害時,尤為明顯。


    他對著鏡子看了良久,俯身打開水龍頭,將整個頭都伸到水管下麵狠狠衝了一遍,之後胡亂抹了把臉,又將濕噠噠粘在腦門兩側的劉海全部撥下來。


    還是差一點。賀飛章看著自己的眼睛有些出神,緊接著他想起從包裏倒出來的眼鏡盒。


    他進屋翻出那個眼鏡盒,打開一看,果然躺著一副有些土氣的黑框眼鏡。拿出眼鏡,甩開鏡腿架上鼻梁,賀飛章這才又站迴鏡前。再看鏡子裏的青年,笨重的黑框眼鏡將整張臉都遮住大半,細碎劉海又將眉眼擋了個嚴實,此時已經看不見暴戾的眼神,他完全是一副書呆子的模樣了。


    和他從前陽光運動的形象差距有點太大了,但他也不敢隨意摘下眼鏡。即使是刻意偽裝出來的,“賀飛章”可以是溫和陽光,關心同學的好學生,可以是桀驁有點小叛逆的大男孩,也可以是突然想要奮發學習的書呆子,但絕對不能是一個隻看眼神就能讓人兩股戰戰,疑似社會不良渣滓的敗類形象。首先,他在警局工作的老爸那關就絕對過不去。


    隨手將眼鏡盒放在桌上,賀飛章挑出盒子裏的眼鏡布想要擦拭一下鏡片,不想一張薄薄的紙條從疊得整整齊齊的眼鏡布間掉了出來。賀飛章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出手,電光火石間伸出左手兩指,在紙條落地前將它夾在指間。


    賀飛章:……現在似乎身手了得的樣子。


    詭異感真是無處不在,賀飛章覺得自己已經快麻木了。他無語的將紙條展平,果然上麵寫了幾個小字,字跡略有潦草,可能是在極緊張的條件下寫的,不過大致能看出凝練有力的筆鋒,正是他的手筆。


    【韓力夫孫軒cte】


    小小的紙條上,潦草的幾個字幾乎力透紙背,賀飛章不用猶豫,幾乎一眼就看出這是自己的字跡。然而,他不記得寫這張紙條的時間,對裏麵的內容也無甚印象,毫無疑問,這張紙條就是在他失憶的這兩個月裏寫下的。


    看了看上麵的字跡,他一時不太好下判斷。前兩個目測是人名,後一個可能是某樣東西的縮寫,再具體就不好猜了。這究竟是自己“神經病發作”的時候胡亂寫的,還是真的發生過什麽事,在“失憶”/“人格分裂”之前給自己留的線索關鍵詞呢?


    “這是要上演懸疑大片的節奏吧。”賀飛章捏著紙條喃喃自語,光靠思考就能解出一串謎題那是學霸才能幹的事兒,而他作為一個智商隻比學渣高一點兒的普通人類,現在隻能對著紙條幹瞪眼。想了半天,他決定從最簡單的方法開始找線索。


    沒錯,就是“外事問穀哥,內事問度娘”。


    穀哥使用有限製,就隻能度娘救場了。賀飛章摸出手機解鎖,戳開度娘app,在搜索欄裏打出“cte”三個字母,一下跳出上百個鏈接,所屬領域也五花八門,跨度巨大,且每一個賀飛章看了都是一臉懵逼,完全不知所雲。搜“韓立夫”,又是幾百個微博臉書等社交網站的個人主頁鏈接。再搜“孫軒”,得出的結果和之前差不多。


    賀飛章沒有氣餒,迴到搜索界麵重新輸入“韓立夫”,點開了最上方的名人百科。如果這個“韓立夫”不是他身邊那些平時就能接觸到的人物,那就隻可能是有些名氣,擁有一定曝光率的知名人士了吧。


    “誰的鞋扔走廊了!缺德嗎,這臭的!”一聲怒喝在門外倏然響起。


    賀飛章一驚,身體卻先做出反應。他飛速掠到門後,經過放滿雜物的桌子時,還順手抽過水果刀藏在掌中。他就這麽屈膝單手按住大門,隔著門板,靜靜聽外麵的動靜。


    然而那隻是隔壁寢室的同學在嬉戲打鬧罷了。


    也許,有些東西確實改變了,而他自己大概沒辦法完全漠視它。


    屋外漸漸有沒去上課的同學開始在走廊間走動,屬於年輕人鮮活跳脫的笑鬧聲不時隔著門板傳來,打破了寢室裏凝滯冰冷的空氣。賀飛章重重吐出一口濁氣,他扔掉水果刀,站起來活動了一下四肢,又隨手拎起一隻小板凳進了陽台。


    9月初的太陽仍然熱力十足,倒是可以趁此曬曬出了一身冷汗的自己,暖洋洋的陽光罩在周身,便也有一種重獲新生的錯覺了。賀飛章感慨了半天,又將身體縮在小板凳上,繼續看手機。


    【韓立夫,男,1954年—,生物學家,教育家,在生物科學研究方麵作出傑出貢獻,1998年當選中央研究院院士,曾任s市華陽大學生物係教授。】


    下麵還有一長串韓立夫的主要成就、獲獎記錄以及人物評價,賀飛章沒耐心一個個仔細看,著重看了看這人的研究成果和幾張生活照,然而內心並沒有蕩起半點波瀾。


    “完全沒印象啊。”這位老學者似乎很少出席社交活動,百科上隻有幾張像素很低的照片,都是一些在大學授課或參加學術研討會的形象,他看了半天也沒從照片裏看出點兒眼熟的跡象。也不知道紙條上的名字是不是指的就是這位老學者,賀飛章索性直接將這些照片全保存在手機裏,有備無患。


    再搜“孫軒”,得出的結果就有些寒顫了,並沒有知名人士叫這個名字,小眾網站的個人主頁倒是一堆,主頁上大多都是空無一物,特別像某些工作室運作的“僵屍號”什麽的,賀飛章隻得作罷。


    所以到最後也沒弄明白這張紙條到底意義何在。


    這麽搗鼓了一陣子,竟也花了不少時間,轉眼已經快十二點了。幾個上完課的兄弟給他發來信息,讓他下樓一起去校食堂吃飯。


    賀飛章思索了一下自己現在這情況,再想想每天中午擠擠攘攘的大學食堂,不由一陣牙酸。還吃什麽飯啊,學校食堂那麽多蹦來跳去的小鮮肉,他進去逛一圈,能忍住不視奸人家的大動脈就不錯了。拒了幾個哥們兒的熱情邀請,賀飛章開始考慮要不要去醫院跑一趟,諮詢一下專業人士,自己有多大可能是個精神病。


    正這麽琢磨著,電話又來了。


    賀飛章低頭一看,手機來電顯示【郝醫師】,瞬間冷汗就下來了。不是吧,這也太快了,正想著看醫生呢,醫生就找上門了?說起來郝醫師是誰啊,一點兒沒印象。


    想歸這麽想,他還是清了清嗓子,接起電話:“喂,您好。”


    郝醫師似乎是個年紀不算太大,性格偏向溫和的青年人,他在電話那頭溫和笑道:“嗬,聽這語氣,我猜你肯定又不記得我是誰了,是不是?”


    賀飛章一懵,心道窩草現在什麽情況,今天從起床開始就一直蒙蔽,難道真的是起床的姿勢不太對嗎?


    他這邊還迷茫著,郝醫師還在那邊說:“不用那麽緊張,先自我介紹一下,我是五院精神科醫生,也是你現階段的主治醫師,郝嘉慕。”


    五院,本市唯一一個有名氣的五院可不就是主治精神類疾病嗎。賀飛章沒答話,隻站起身從陽台返迴屋內,隨手鎖了陽台門。這事兒,還真不好在室外聊。


    “哎,你現在一定覺得我像個電信詐騙犯是嗎?哈哈,我也覺得有點兒像了。”郝嘉慕自娛自樂的嗬嗬笑了幾聲,又說:“其實你當初來看病的時候,已經將現階段的治療費用全部繳清了,繳費清單我這裏也有備份。另外,我這兒還留著你前幾次來看病的資料和筆錄,都是真東西,特詳細。畢竟你每次都忘得挺徹底的,我這麽隨時準備著,你一忘咱們立刻就能拿出一堆治療記錄,進度也不會落下太多。”


    每次?賀飛章心中一動,追問:“郝醫生,冒昧問一下,我找你看的是什麽病?”


    “這,電話裏說不太清楚,而且這其中涉及到一些治療手段,對你的病情發展有一定影響,我不便說得太多。”郝醫師似乎有些猶豫,像是怕他不信,認真道:“我打電話過來也是想說一下,希望你周末有空來五院一趟,我要觀察一下你的恢複進度。不過看你現在的情況,我們大概又要進行一次新的治療了。”


    賀飛章抿了抿唇,最後隻問:“我希望你能至少告訴我,我得的是哪方麵的精神類疾病?”


    郝醫師這次態度強硬道:“抱歉,作為醫生,我有權利選擇對你傷害較小的手段來進行治療,當然也包括向你告知病情發展,除非你已經痊愈了。”


    然而我已經知道自己有精神病,這已經很刺激了。賀飛章心裏默默吐槽,不過嘴上還是答應道:“這周末我會去的。郝大夫,還有人知道我得病的事兒嗎?”


    “我想你大概並沒有和太多的人說起過。”


    “……包括我家人嗎?”


    郝醫師隱晦道:“我不確定,不過,治療協議書上簽的隻有你的名字。”


    賀飛章低聲說:“我知道了。”


    “來之前請給我打電話,我會將時間預留給你。那麽,周末見。”


    “恩,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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