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很久宋瑜才咬著牙冷淡道,“你是不是有病?”沉寂的夜色忽然因為這句話變得曖昧,唐沒有沉溺在其中多久,抬手看了一眼手機覺得隔壁的人差不多也睡熟了,他沉聲道,“我在這邊很安全你放心,早點睡宋瑜。”沒等他說話唐就先掛掉了電話,隨手穿了件外套準備出去的時候想讓陳浩醒來幫他放放風,結果剛走到門口陳浩就拉開門出來了,唐被嚇了一跳然後悄聲道,“今晚先別睡了,你聽到他們醒來給我發個消息。”陳浩聽著門外不像是有人進來的樣子,皺著眉看他,“念念來了?”“還沒有。”“那你這會兒出去幹什麽?”唐耐心地低聲解釋道,“等她進了院子就晚了,念念大晚上看見院子裏有生人肯定會嚇一跳跑了,吵醒村長他們事小以後再也不來就麻煩了,我得在外麵就攔住她。”陳浩迴身想找什麽,問道,“錄音筆帶了嗎?”“帶了。”不知道能不能等到念念,但唐該做的準備都做好了。有陳浩守著他放下心來,穿好衣服以後悄聲走到了院子裏,小時候挺怕黑的,這兩年跑新聞也算鍛煉了出來,因為他至今沒有見過吃人的惡鬼,反倒見多了人吃人。等他走到門口的時候才發現大門的鐵栓沒有卡上,是裏麵的人特意留的門,所以他猜得沒錯念念每天晚上都會來這裏。他迴頭聽著身後的屋子裏沒有什麽動靜才悄悄打開門出了院子。村裏的夜晚靜謐得嚇人,晚風吹得人渾身發瑟,唐裹緊衣服握著錄音筆的手在微微發抖,一半因為風吹得實在冷一半卻是因為害怕,見不到念念是小事,萬一被人發現了他和陳浩能不能出了這個村子就是另一迴事了。要是幾年前他可能更無懼些,死了活著的不過是一念之間的事,做新聞的丟了命的也不是稀奇事,但他這些年怕死得很,已經沒有了年少時候無懼無畏的勁頭,更何況他知道了宋瑜心裏有他,那就什麽事都得給自己留個後路。唐在門外等了兩個小時,風吹得整個小腿已經失去了知覺,唐感覺不到疼隻是額頭上沁著冷汗,難受得忍不住吸了一口冷氣。就在這個時候忽然隔壁傳來門鎖聲,唐站在暗處,看見穿著單薄衣服的少女隆著肚子,肩膀上挑著水擔,在月光下五官被風吹得有種靈魂抽身的聖潔美感,像一個精致的軀殼行走在罪惡的道路上,這一幕放在哪裏都像個詭誕而唯美的藝術品畫作。“念念。”來人被嚇了一跳,驚住愣在原地。唐後知後覺地感受到膝蓋傳來針紮一樣的疼痛感,他伸出手離觸碰到念念還有一米的距離,唐忍著痛,抬頭索性堵死了自己的後路,“我是調查記者唐,我是來救你的。”第73章 沉淪苦難的人“記者是什麽?”他聽見念念張口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問他,記者是什麽?這也是考研的時候麵試老師的問他的最後一個問題,大學的時候看了很多關於新聞記者的書籍,背過不少名人名言,但引起共鳴的始終隻有拿破侖的那一句,“記者的筆可抵三千毛瑟槍。”多少為這個職業增添神聖色彩的矯飾都比不上實實在在握在手裏的筆杆子,所以那時候他跟老師說,“記者其實是一個屠戮者,筆杆子對著善他就屠惡,對著惡他就屠善。”他承認說這句話的時候曾想過要在一群人裏標新而出,想讓麵試老師為這句話而感到震撼對他印象深刻,總之摻雜了許多華而不實的目的。隔了這麽多年想起這句話,已經不能算是最完美的答案,卻還是能不輕不重地想起當年執著於新聞理想的自己。“寫報紙的。”唐沉聲說著,兩個人都刻意放低聲音怕人發現,“我可以把你的事寫到報紙上,就會有很多人來幫你,我們記者一唿百應。”念念感覺肩膀有些酸,把挑水的擔子從肩上卸下來,唐把身上的衣服脫下來披在她身上,她穿得太少,瘦得感覺一陣風就吹沒了,念念就這麽站在原地感覺身上傳來一陣暖意,排斥地往後退了一步,“不用...我不認識你...”與被采訪者之間建立信任是最考驗記者的,何況唐發現念念的動作有些遲緩,不難看出她的心智比同齡人不成熟很多,或者說她隻是個完全沒有兩性概念的小孩子,她甚至很可能不知道和男人發生性行為與懷孕之間的關係。“我是王老師的朋友,你們學校的王老師還記得嗎?”小姑娘皺著眉頭慢慢鬆開,看向唐的警惕心沒有方才那麽嚴重,點了點頭慢慢說,“給我削過鉛筆...”唐反應了一下才聽懂念念的意思,盡量笑得和藹,“王老師說你好久沒去上課了,讓我來看看你。”念念指了指自己的肚子,似乎想讓唐給王老師帶句話,“我肚子太大了,被人看到會挨打的。”這是李富國或者村長哄騙念念的話,唐低頭看著念念的肚子,其實他來的已經很晚了,七個月的胎兒就算能打掉,但是以念念的健康程度能不能承受還是未知數,“你能...告訴我,孩子的父親是誰嗎?”念念伸手摸著肚子,低頭沉思了一會兒,“聽不懂你說什麽,我能去問問村長叔叔嗎,我不知道的東西都問他。”王老師說的沒錯,采訪最大的難度是在念念這裏,她完全沒接受過性教育,對這種東西毫無概念。那就意味著,念念即便被侵犯了也不會產生受害者的羞恥和自我道德感崩塌。唐順著念念剛才的話問道,“那有人打過你嗎?”念念搖搖頭,“沒有...”唐想起王老師說過看見念念身上有鞭傷和繩子的勒痕,“念念,沒有被打過的話,身上的傷怎麽來的,隻要讓你覺得疼那就是在傷害你。”念念低著頭,握著衣角的手上是冬天凍出來的的凍瘡,凍裂以後留了膿但沒及時消炎留下的疤痕,看上去猙獰醜陋,“叔叔不讓說...”這句話終於在這次對話中悄悄撕開一個小口子,唐半蹲著身體,盡量用平和的語氣問道,“哪個叔叔能告訴我嗎?”對麵的人忽然退了好幾步,唐甚至以為她要轉身跑了時候,她又糾結地看著村長家的大門,似乎忽然想起自己的正事,有些瑟瑟發抖,“我能去打水嗎,嬸子要是起來就打不到水了。”唐感覺額間留下來的冷汗被風吹得生疼,怕問得太急念念害怕了把這事告訴別人,他耐心地小聲道,“當然可以,以後每天晚上我幫你提前打好水,這樣你就不用擔心沒水了,好嗎?”念念想了會兒點了點頭,人與人之間有種自然吸引法則,這就是念念對唐的第一感受,天然的信任減少了唐需要浪費過多時間建立信任的過程。或者是念念知道的太少,反而心靈未曾被玷汙過,所以才能陌生人更快速地建立信任關係。“那明天我還在這裏等你行嗎?”等著念念再次點頭後,唐舒了一口氣。等著唐迴去的時候陳浩還沒有睡,坐在他方才坐的地方,也是等了幾個小時在神經緊張中終於等迴來了唐,他站起身體明明緊張還是不敢大聲說話,“見到了嗎?”唐把錄音筆拿出來,靠到桌子上感覺一雙腿都在發抖,穩了一會兒陳浩去給他端了一杯水,見他雙手凍得通紅接了過去,“見到了,但不理想...”“那怎麽辦?”唐一口氣把水喝完,眼神像平時一樣沒有波瀾,隨意道,“多見幾次。”“太危險了,萬一被什麽人看見,或者村長那兩口子半夜起來上廁所什麽的,撞見怎麽辦啊?”“放心。”唐把水杯放在桌子上,拍了拍陳浩的肩膀,記者能有個同仇敵愾的戰友也是件很珍貴的事,何況陳浩年紀不大,研究生剛畢業敢跟著他來這村子裏犯險,做事還有分寸,唐承認他是做記者的一塊好料子,“我帶你來的,肯定讓你安全迴去。”說實話在劉思方跟前拍馬屁的幾個人裏他最瞧不起的就是唐,分明沒有骨氣但平日裏卻裝得最清高,什麽時候說話都是不冷不淡的,看上去一副毫無所求的姿態,但拿錢的時候從不手軟,一雙眼睛裏裝滿了利欲。現代君子的臉上不能寫著愛財二字,整個長新報社愛財的人那麽多,隻有唐一點也不掩飾,所以最招人討厭。當時劉思方非要他跟著唐來這裏的時候,他極力反對過,除了針對唐的人品他連帶著對他的長相也有偏見,小白臉一個出去跑新聞,能給人多大的信服力,但劉思方說跟著唐一定能學到些東西,自己姐夫在看人上還真沒走眼過。人與人之間真的很奇妙,之前瞧不起的人,這會兒卻莫名其妙給自己到這兒以來唯一的踏實感。“小陳,這幾天辛苦一點不僅晚上睡不安穩了,白天我也有新安排。”陳浩拉過凳子坐在他跟前,“你說。”唐一隻手撐著桌子,緩緩道,“我們要加快進度了,從明天開始借著背調李富國的名義,我們兩個挨家挨戶分頭打聽李富國家裏的情況,包括他早逝的妻子,滿村子這麽多人我就不相信沒有一個對村長不滿的人,隻要嫉妒村長過得好一定會說出點東西阻攔我們對李富國家裏的資助,到時候就有突破口了。”陳浩懂了什麽意思,點頭道,“行。”說完眼看著天還未亮,隔壁已經傳來了開門的聲音,看了眼時間還能躺一會兒,唐的膝蓋處傳來一陣一陣的灼燒感,風濕易反複,好不容易將養好些,這一折騰迴去少不了還得去紮幾針。唐揉了揉膝蓋,“你在這裏睡吧,我進去。”等到天亮的時候,唐整個下肢略感僵硬,渾身冷得皮膚都在疼,經驗告訴自己是發燒了。陳浩一覺睡到十點,發現裏麵的人還沒起床,伸手敲了敲門,“醒了嗎?”“嗯...”陳浩聽著裏麵的聲音不太對,推門進去的時候看見唐蜷縮在被子裏,臉色是不正常的潮紅,“你怎麽啦?”唐頭疼得腦子想要炸開一樣,昨晚在門外吹了太久的風,風濕風寒都是一起引起來的,他艱難地張了張嘴,“問問村長有沒有退燒藥...”“哦,好!”沒一會兒村長夫婦都來了,還把村裏唯一一個老大夫找了過來,給唐配了副藥,唐原本擔心在村子裏耽擱的時間太久會讓村長起疑,正好病倒了有理由在這裏多待兩日,“村長,真不好意思,還得多叨擾您兩天。”“說的什麽話呢唐組長。”平常唐總公事公辦的態度他不好太奉承,這會兒病了村長當然也樂得在唐跟前討好,急忙道,“您多休息兩天,我們村子條件不好讓您來一趟還生病了,我心裏也過不去。”吃過藥後發了汗,唐就合眼睡著了,這一覺一直睡到了傍晚,是陳浩端著飯菜過來推了推唐,他才從夢裏猛然驚醒。他身體虛做噩夢是正常的,隻是因為夢見了念念久久迴不過神來。“好些了嗎?”燒退以後頭也沒那麽疼了,唐清醒了幾分,胸膛處起起伏伏看著陳浩忽然說道,“你說,這個村子裏殺過人嗎?”陳浩愣住,忽然感覺門外吹進來一陣冷颼颼的風,他關上門側頭看唐,像是安撫他又像是安撫自己,“你別自己嚇自己...現在是法治社會...”唐點點頭,“今天問出什麽了嗎?”陳浩搖了搖頭,“去了幾家,問起李富國還是老三樣的話術,好吃懶做,坐吃等死,無所事事,老婆難產死的,閨女學習不錯在市裏上學。”“不急...”唐抬手看了眼時間,“明天我和你一起去。”“你再躺兩天吧,不急這一時。”越往後拖,越問不出什麽,而且隻讓陳浩一個人去他不放心,很多話問得太仔細反而沒好處,他怕陳浩掌握不好那個度會打草驚蛇。到了晚上唐還是去門口等著念念,有了經驗以後知道念念出門的大概時間,隻要等半個小時左右就能遇見念念,他也不像第一晚那樣太著急問些什麽,隻是和念念講些北京的事情,講些自己小時候的事情。她話少,大多數都在認真當故事聽著,偶爾才會問一個問題,“所有人都會去北京嗎?”她這問題就像問所有人死了都會上天堂嗎一樣,唐過了好久才迴答,“想去的人都會去。”念念放下心來,舒了一口氣後才怯生生地道,“那我不想去。”“為什麽?”“因為我在這裏才能吃飽飯,我去了北京誰給我飯吃啊?”迴答的在情理之中卻也在唐的意料之外,他怔了幾秒,“不管去了哪裏都有人幫助你的,一直等你可以自食其力...”“不要。”念念使勁地搖搖頭,“我不要別人幫我,現在就挺好的,我每天還有雞蛋吃...”說完以後念念擔起兩桶水就走完全不給唐問話的機會,身影蹣跚,因為懷孕動作看起來有些笨拙,以前上大學的時候老師總說,做新聞的絕對不要想著改變什麽人的命運,因為人難的不是被救而是自救。沉淪苦難的人,寧願苦中作樂,也不願意伸出求救的手。念念這裏沒有進展,唐隻好和陳浩挨家挨戶地問,明知道這一個村子的人可能早就通過氣,但目前兩方都已經陷進了一個僵局,除了這麽一戶一戶地問再沒什麽好辦法了。陳浩覺得這麽下去是浪費時間,“不能再這麽沒目的地問下去了,沒有背調是這麽每一家都問到的,到時候村長他們就要懷疑了。”唐停下來看了眼這幾天調研過的人家,統一口徑,每個人對李富國家的事清楚得像背台詞一樣,挑不出一點毛病。這些人和李富國沒什麽利益糾葛,樂得不施恩騙過調查組對村裏總是有好處的,想到這裏唐抬頭看了眼陳浩,“成績單上第二名的那個小孩兒,住在哪裏?”繞過一段泥濘的土路在村子的盡頭唐終於看到了人家,陳浩在院子裏喊了聲,“家裏有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