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一隻手提著包往前走,接電話的時候步伐微微放慢,“處理完了,剛到北京。”“那你是不是還要休息兩天再來上班?”“明天就去。”唐原本還想休息兩天,但臨時接到個新聞要做,這事宜早不宜晚。“清語,有個新聞要去東北的一個村子裏麵,我想帶你去但又有點危險,你考慮一下。”“我當然要去了老大!”林清語興奮地在電話那邊跳了起來,“是什麽新聞啊?”“明天去了見麵聊。”唐以前在錦州出差的時候認識了一個朋友,他說起自己老家那邊村莊上有個小姑娘十三歲懷孕的事整個村子裏傳的沸沸揚揚,小姑娘沒有母親是被父親一個人帶大的,這些年除了照顧家裏就是上學,在村裏被侵犯的機會不多,村子裏的人似乎都知道始作俑者是誰,但沒人報警也不許人宣揚出去。在整個新聞行業,唐是以文筆出眾而盛名,作為長新報的第一筆杆子他遠名在外,但這些年也有不少同行抨擊他好的文筆其實是用來掩飾采訪和主題上的不足,所以唐急需要一個主題深刻的新聞為他正名。當年寫天津那篇報道的時候,付陳規曾經誇他的文字是有價值的,他的概述、場景和評論總能拿捏的恰到好處,但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采訪不能共情,唐當時覺得付陳規對他已經算是相當苛刻了。既得要求一個新聞記者永遠保持毫不動搖的中立客觀,又要實實在在地共情被采訪者,人很難為此割裂一分為二,唐也隻能顧左不顧右。但這次,唐想為這個新聞做個特稿,未成年懷孕,滿村子的無知包庇,這篇新聞做好能揭露中國小康社會下某些落後村莊法律伸不進手的地方,這樣的題材完全符合新中國新聞的主題和野心,唐想靠這篇報道拿下中國新聞獎,在長新打一場漂亮的翻身仗。“對了老大,咱們報社最近來了一個關係戶是劉總編的親戚,一來就直接被安排到了調查記者小組,你迴來上班的時候小心點,整個報社的人都不去招惹他。唐出了高鐵站,攔了一輛出租車,風吹的聲音有些顫,“我招惹他幹什麽,既然是總編的親戚惹不起躲著點就行。”林清語悄聲道,“老大,上邊的人都在議論,劉總編把這個人放在你手底下,是想讓他接手咱們小組,你可不能掉以輕心。”“放心。”關上車門,他又置身於北京城的繁華當中,沉浸於功名利祿的誘惑,“我這位置誰來都能坐的話,我白在報社這麽多年了。”北京的天氣比起縣城要好很多,一路都是幹燥而溫和的晚風,唐把地址報在了skp,那裏物價算是北京的新高,唐這麽多年也沒去過一次。這裏的地下超市大多賣的都是一些進口食品,隨便拿一串葡萄都要三百多塊錢,林清語喜歡逛這個超市聽她提起過一次,當時他還想什麽傻子會花三百塊錢買一串葡萄,沒想到自己今天就當了這個傻子。他也沒吃過什麽奢侈的東西,不知道什麽是好是壞,隻是撿著貴的拿,那架勢活像一個中了頭彩的暴發戶。什麽進口的澳洲和牛、魚子醬、鵝肝醬,他眼都不眨地放進購物車,隻要是自己沒吃過看上去又貴又稀奇的唐就往購物車裏放,看著魚缸裏比兩個拳頭加起來還大的帝王蟹,唐頓了頓腳步,“這個...買幾隻才夠一個人吃?”唐看見超市營業員臉上的表情,就知道自己問的問題有多滑稽,對麵的人笑道,“一隻夠三到五個人吃。”“嗯,拿一隻。”唐微微抬頭時剛才的局促已經不見,他也不像小時候那樣遇見涉獵不到的東西總覺得難為情,見營業員沒有反應,唐溫聲道,“可以隻買一隻吧?”營業員迴過神來連忙道歉,“當然可以,我給您裝。”結賬時這一袋子東西竟然花了近一萬塊錢,唐做不到眉頭都不皺一下,反正賣房子的錢算計過來也是為了給他的,這一萬塊錢反而顯得不足掛齒。去小複式的路上有點漫長,就像當年從七百始去那裏一樣,路長得好像一輩子都走不過去,那時走得那麽果決不就是為了有一天毫無負擔地迴來嗎。可是唐,為何覺得這距離比曾經還要遙遠了呢?作者有話說:勞模要下線了。第66章 我想見見宋瑜迴北京八九年唐一次也沒來過這裏。人不都說,有情人即便相隔萬裏也總會相見的,這話其實是哄小孩兒的。他在北外讀研的那幾年就一次都沒見過宋瑜,和過往的交際圈斷聯後,他那些年甚至連宋瑜的名字都沒聽人提起過,有時候自己在心裏念的時候,這名字嚼著苦味的陌生。在上海讀大學的那四年是想起宋瑜最多的時候,大概那時候太窮了,一天就吃一頓飯的時候想起宋瑜,被導員催著交學費的時候想起宋瑜,學著唐建業去食堂賒賬的時候想起宋瑜,他在支離破碎維持每一日活著的時候都會想起宋瑜,然後讓本就倉皇的一天變得更難熬。漸漸的,都不敢想起他了。說實話,在上海的日日夜夜,唐從來沒有想過這輩子和宋瑜還有重逢的機會,那時候每次一睜眼就要迎接新一天的窘迫,他四年裏每一日縈繞腦海的就是在想自己為什麽要過得這麽苦,越苦就越想宋瑜。讀研的時候有了學校補貼生活已經沒有那麽窘迫了,那時候能分出餘力好好想宋瑜的時候反而沒那麽想了,日子真的磨人,再惦念的人也能隨著歲月流逝一點點淡忘,偶爾想起和宋瑜在一起的時候,覺得那已經是上輩子的事了。有一天他抬頭看見一排南遷的燕子飛過,發了半晌的呆,剛來北京的時候他篤信,隻要迴來就一定有見到宋瑜的那一天,但這群燕子和當初在宋瑜家看到的一定不是同一群,那種總會見到的信念感忽然變淡,他發覺可能以後都見不到宋瑜了。唐才知道當初非要跑到上海念書的決定多麽滑稽,北京城何其大啊,不刻意打聽足夠叫人一輩子都不會遇見。後來研究生畢業身邊的人接二連三的結婚,付陳規欣賞他欣賞得要死的那幾年天天給他介紹女朋友,說實話除了付陳規這些年沒有人在乎他是不是要成家立業。他不去付陳規就罵他一定是七情六欲裏缺了那麽一道,做新聞做傻了。後來拗不過隻能去見了一個,他一個同性戀當然不能耽誤別人,原本打算見一麵事後和姑娘說清楚道個歉就好。但其實根本輪不著他拒絕,付陳規給他介紹的大多數都是北京當地書香門第家室幹淨的好姑娘,即便第一眼見唐有才有貌屬意他,但一聽他無父無母,外地戶口,一路摸爬滾打勉強上了個研究生,積蓄房產一概全無,過後就不願意繼續聯係了。唐不以為然,人瞧不上他,總好過自己拒絕傷了姑娘的心要好。就這麽見了四五個付陳規才終於消停,後來付陳規怕他因為無父無母心理自卑以後更不願意成家,開始不顧年紀大小不論長相美醜,是個單身適齡的就要介紹給他。唐就躲到外地跑新聞幾個月幾個月的不露麵。再後來付陳規對他意見越來越大這事當然作罷,有時候付陳規覺得他可恨的時候,總會咬著牙說,“幸虧當時人姑娘們沒瞧上你,不然嫁給你這種人也耽誤別人。”每到這個時候他就控製不住地想起宋瑜,宋瑜的家境才學和人品長相哪個不是上上乘,這麽多年就算他不自己找也一定會有人不停地給他介紹。說到底,他不是同性戀,是被自己一時不慎帶歪走上這條路,沒準想起和他的這一段都覺得是人生唯二不多的汙點。萬一這幾年忽然想明白了,已經找了個好姑娘結婚了呢。越是這樣想,唐就越不敢再見宋瑜,況且這些年他的路越走越偏,心裏麵早就打消了和宋瑜見麵的念頭。他想,一輩子不見又能怎樣,反正他也不可能再愛上什麽人了...十幾年的小區已經翻新擴建,唐遠遠地都認不出了它的樣子,要不是事先查過這個小區沒有拆遷唐都要以為自己來錯地方了。小區裏建了個小型的公園,池塘裏種著未曾盛開的芙蓉花,穿過蜿蜒的路徑是一個小亭子,上麵掛著一個匾額寫著“臨湖亭”,與自己曾經想象中的一般無二。第一次來這裏的時候唐跟宋瑜說這裏要是開一片池塘種滿蓮花,夏天就可以坐在亭子裏喝酒吹風,雅俗共賞。真開出一片池塘唐反而第一個想到的是,北京的房地產商這些年賺得盆滿缽滿,除了因為北京房價一翻再翻,再就是靠這些附庸風雅的東西提升檔次。繞過綠化才是唐記憶裏有些熟悉的地方,小複式隻來過一次可唐隔了十多年還仍能清晰地記得是哪層哪戶,心頭上惦記得久了,想忘也忘不了。唐在門前站了許久也沒有下手按門鈴,這裏處處都變得不一樣,唯獨麵前這扇門毫無變化,隔壁的住戶都已經裝上了監控換了指紋鎖,隻有這裏什麽都沒變,年剛過去沒多久這兒連春聯都沒有貼,仿佛被歲月定格在這裏,與周遭格格不入的落時。那意味著...宋瑜可能早就不住這裏了...唐心跟著這個想法一直往下沉,想象了所有宋瑜看見他的反應,但沒想過連麵都見不上,一瞬間的失落與委屈悶頭而來,付陳規把報紙砸他臉上他都沒有這麽委屈過。他慢慢抬起手按了按門鈴。沒人迴應。唐不死心,伸手接著按,門鈴沒有聲音了他就抬手敲門,持續了十分鍾除了樓道裏跟著亮起的燈,再沒有迴應他的東西,連個出來罵他擾民的人都沒有。唐執拗地站在門口不動,好像覺得隻要等在這裏,隻要他不走,就能等得到宋瑜。他能在宿舍樓底下等到宋瑜,能在人大學校裏等到宋瑜,也一定能在這裏等到宋瑜。他這些年對什麽事都不太執著,當初堅守的新聞信仰沒兩年就成了一團空話,可在宋瑜的事上他莫名地想較勁,不肯麵對眼前的事實。等了多久不知道,唐到後麵膝蓋疼得受不住了慢慢靠著牆蹲在門口,活像個沒人收留的流浪狗。這幾年稍微有點錢了,找了不知道多少個中醫針灸理療都見效甚微,難怪老人常說窮病一旦入了骨,總要留些痕跡在身上,擦不掉抹不掉,鹹魚翻身了也要帶著一身焦味見人。一直等到淩晨唐才揉著膝蓋站起來,怎麽來的又怎麽迴去。他怎麽就從來沒想過,宋瑜有可能不在這兒了,十幾年過去了星移月落物是人非,宋瑜怎麽可能還在這兒。到了這會兒他才不得不相信沒有人會十幾年守著一個地方,也不會十幾年守著一個人。自己沒做到,還妄想著宋瑜停留在原地,一輩子也不朝前看。第二天一進報社唐打眼看上去還是那個得意的“長新之光”,跟著付陳規跑新聞的那幾年,劉思方人前人後都不避諱誇他,說打南到北沒幾家報社能出一個像唐這樣的才俊,說出去他可是咱長新之光。這話一傳十十傳百,讓他在報社風頭無兩。他對這種不走心的誇讚實在受用,領導誇人是誇給下麵人聽的,劉思方真心也好假意也罷,報社裏的人人前恭維也好人後唱衰也罷,唐都不在乎,反而享受俯視這群平庸之輩看不慣他的模樣。“唐記者,新來的陳記者已經來報社好幾天了,您看著安排一下。”唐應了一聲也沒有抬眼看人,低頭看著群裏的消息,隻是隨意問了一句,“馮主任和梁主編什麽意思?”“兩位的意思都是,您做主。”唐終於抬頭順著人的目光看了眼坐在工位上傳說中的“關係戶”,這人他見過,劉思方的小舅子,所以馮瑞青和梁文華把這燙手的山芋扔給了他。調查記者小組這幾年劉思方已經有意向一點點取締,整個小組加上他不超過五個人,別說長新報全國上下都剩的不多了,這時候讓他的小舅子擠進來幹什麽?“叫什麽?”唐淡淡地問了一句。“陳浩。”唐點了點頭,摁滅手機的屏幕,“讓他坐著吧。”“啊?”陳浩忽然側頭看了一眼唐,就這一眼唐捕捉到了一絲輕蔑,他輕輕皺起眉頭頓住腳步,原本想把他拿尊菩薩一樣供著算了,但他偏偏討厭人這麽看著他。“坐不住的話出去幫辦公室的人都買杯咖啡吧,迴來我報銷。”敢指使總編的小舅子,辦公室的人都驚詫地噤聲不敢說話,陳浩冷笑了一聲看著唐,“小唐記者現在真是人模狗樣啊...”唐這些年在報社和人說話一向客氣溫柔,什麽時候都帶著一張笑臉,但資曆不深的記者編輯甚至一些在報社混了好幾年的老油條都不太敢和他搭話,背著人罵兩句就算了,當著麵一個比一個客氣。整個報社除了付陳規和林東岸誰都沒對唐說過一句重話,陳浩現在成了第三個。唐迴頭輕笑了一聲,跟身後的人溫聲道,“看見了吧,我又支使不動,還是叫馮主任他們出麵吧。”說罷唐再沒看那人一眼進了辦公室。剛坐在椅子上眯了一會兒林清語就推門進來了,“老大,我聽說那個新來的找你不痛快了?”唐抬了抬眼皮,不合眼還好,眯了一會兒反而覺得更累,語氣懶散,“怎麽著,你幫我砍了他?”“你一聲令下,我赴湯蹈火!”唐忍不住笑了兩聲,一隻手撐住腦袋,看不出什麽情緒,“清語,有沒有想過不做記者了?”“沒有。”林清語坐到唐對麵,“你想過嗎?”唐搖著頭,特別中二地說道,“我的一身本事,都是為了終身奉獻在記者行業的。”說完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來,這話要是讓付陳規聽見,指不定怎麽拿話嘲諷他。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說的話有幾分是在做戲幾分是在暗示,幾分是留戀剛入行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