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湛西這幾年鮮少迴通城老家,如無必要,他都不會迴來。早年在外打拚也無需考慮要不要迴去,反正沒時間,最近幾個月卻頻頻往返於蘇市和通城之間,原因無他,沈翠心的病在平穩了好幾年後,最近突然複發了。


    陳姨本沒想驚動在外打拚的項湛西,但年紀也大了,一個人實在力不從心。


    項湛西白天有工作,往返常在半夜。


    這次陳姨又是深夜給他開的門,心中很是不忍,一麵讓他進來,一麵不忍心道:“每次都是這麽晚,你的身體怎麽吃得消,唉,早知道不給你去電話了。”


    項湛西披著一身夜色入門,屋內十分安靜,他抬眼朝主臥的大門看了一眼,緩緩道:“睡了?”


    陳姨點頭,壓低聲音,好像深怕驚動那屋子裏的人:“半個小時前剛睡,”又歎:“現在沒事了,你趕緊迴屋裏休息,吃了嗎?沒吃我現在去給你做點,別餓傷了胃。”說著,自顧轉身去了廚房。


    房子是九十年代的舊樓,客廳不大,突兀的擺著一套木質沙發,項湛西閉眼沉默靠著——白天上班,晚上加完班開夜路過來,即便鐵打的身體也倍感疲憊。


    突然的,他在這安靜的屋子裏聽到了女人哼唱的歌聲。


    他愣了下,轉頭看向那緊閉著房門的主臥,眉心不自覺間皺了下,站起來,朝那邊走去。


    走近了才發現房門其實是虛掩的,沒有關,那哼唱童謠的溫柔的聲音更為清晰的從房門的縫隙內傳出,聽上去好似慈母在哄睡稚嫩的幼兒。


    項湛西那抬起的右手僵在半空,整個人如被什麽釘在當場,好一會兒才輕輕推開了房門。


    屋內亮著一盞老舊的壁燈,燈影下坐著一個瘦骨嶙峋的女人,女人微微弓著身,懷中抱著一個裝束怪異的洋娃娃,親昵地邊哼唱邊用自己的頭貼著娃娃冰冷的塑料材質的臉頰。


    門外,項湛西的麵色走向陰鷙,目光卻平靜,冷冷沉默地看著。


    他一直看著女人唱完了幾首童謠,又親眼看她哄拍著娃娃放到了床上,接著,她自己也坐到床邊。


    壁燈昏暗的燈光下看不清女人的麵孔和神色,卻將她那如柴的伸向娃娃的五指照的一清二楚,然後,那隻手扼住了娃娃的咽喉。


    她輕輕的低緩的開口,聲音比剛剛還要溫柔——


    “寶寶,媽媽愛你。”


    “爸爸給寶寶買玩具,爸爸也愛寶寶”


    “湛西。”陳姨無措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項湛西轉身,順手合上房門,陳姨的表情晦澀難辨,猶豫道:“你媽她……”


    項湛西搖頭,無甚表情的嗯了一聲,他知道,這麽多年,反反複複,現在這樣已經算好的了。


    陳姨年紀上來,也有長輩都有的嘮叨病,項湛西夜宵還未吃完,她便絮叨開,提起沈翠心,又說起她幾個月前突然發病,那天原本都好好的,出門後也不知在外麵看到什麽受了刺激。


    又說到項湛西身上,問他最近是否有好好吃飯,工作不要太累,完全代理了一個母親的角色。


    又猶豫著問:“還是沒有交女朋友嗎?你也老大不小了,現在條件也好了,沒有女孩子喜歡你嗎?”


    對這個老生常談的問題項湛西的迴答多年來一直十分統一:“沒有。”


    陳姨:“那你也沒有喜歡的女孩子?你是男人,你要主動啊。”


    項湛西那素來一馬平川的心忽地晃了一下,卻又說:“沒有。”神色漠然。


    陳姨悄悄歎了口氣。


    可就在這時,一聲中午墜地的聲響隔著房門突然從臥室內傳出,陳姨條件反射般率先起身衝了過去,推開門,就驚見本該睡著的沈翠心坐在地上,掌心掐著那平日裏都放在櫥櫃裏做裝飾用的洋娃娃,另外一首攥著個木雕,死命打在那洋娃娃身上,同時還伴隨著嗬斥尖叫:“都是你!你個災禍!禍害精!我打死你!”


    又狂喊:“你有什麽資格活著,你就該去死!”


    陳姨險被嚇住,反應過來一下撲了過去,伸手奪沈翠心手裏的東西,以防她傷到自己,同時嘴裏大聲道:“翠心啊!娃兒不能這麽打,打壞了啊。”


    沈翠心掙紮,儼然就是個瘋子:“打死了好,打死了,培軍就能迴來了!”


    陳姨去抱她,像是要將這她從瘋癲中拉迴現實:“迴不來!項培軍迴不來了!你別打了,他是你唯一的兒子,你把他打死了,你就真的什麽都沒有了。”


    最後五個字,終於刺激得沈翠心僵了半刻,與此同時,項湛西的聲音沒有半分起伏在門口響起。


    “媽,我在這兒。”


    他叫這聲媽的時候,陳姨帶著些茫然地朝門口望過去,她已經不記得自己上一次聽到項湛西這麽喊是多少年之前了,她年紀大了,迴憶不清,可她耳朵不聾,眼睛也不瞎,此時此刻,項家兒子這聲媽,就好像端著辭典一板一眼讀了出來,分明不帶半點感情。


    沈翠心聽到這聲媽,緩緩抬眼,混沌渾濁的雙眼穿過自己久不清明的理智,與門口矗立的那異常冷靜的男人對視。


    “兒子……”沈翠心嘴角蠕動。


    項湛西沉默看著她,這麽多年,始終沒有從這張麵孔上看到他們之間本該維係的骨肉情親,有時候,他從自己兒子的身份中跳脫出來旁觀他和沈翠心這麽多年的關係,也驚訝於自己竟然還留在這個家裏。


    沈翠心嘴角勾起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眼中帶著不知從何而起的期待:“兒子,你迴來了?”


    “你爸呢?你爸不是去接你了嗎?”


    項湛西沉默著。


    沈翠心在這沉默中突然又瘋了,好像迴到很多年前,再次身臨其境體味失去丈夫的痛苦,語無倫次地喊——


    “不可能!不可能!”


    “你去死,你怎麽不去死,該死的是你。畜生!畜生!沒人喜歡你,沒人要你!你滾!你給我滾!”


    ……


    沈翠心當天被送去她當年治病的醫院,打了一陣才平靜下來,一切穩定後,項湛西當天淩晨三點便開車迴蘇市。


    走之前,沈翠心從淺眠中醒來過一次,人看著正常的,可精神卻依舊遊離在迴憶中,徘徊於過去。她沉浸在某段過去中,目光混沌地凝視著床邊的項湛西,喃喃自語一般道:“不可以啊,你這是害人。你怎麽能有喜歡的人呢,你喜歡誰,誰就倒黴,你不能這樣,不能這麽自私,放過那個女孩兒吧,聽媽媽的話,媽媽是為了你好,也為了她好。”


    知道麵前的人不正常,普通人一般也不會多計較這些胡言亂語,唯有項湛西自己明白沈翠心到底在說什麽——很多很多年前,她或有意或無意地窺探到他心底隱秘的情感,這些話,便是她當年對他說過的,警告過的。


    唯一不同的是,現在他站著,她躺在病床上,當年她說出這些話的時候卻是歇斯底裏的喊叫,唯恐他這個“災禍”再去禍害別人,因此惱怒得用一根木棍抽斷了他兩根肋骨。


    或許正是因為有這樣的前因,項湛西聽到這些話的時候,本能的,胸口一重,窒息般的痛感從心口蔓延到掌心。


    當天迴蘇市的路上,某些記憶不可遏製地占據了半個大腦,被厭惡的被唾棄的感覺新鮮得好似剛從海裏拖到岸邊晾曬的魚,被迴憶灼曬後,散發著腐爛的自我厭棄的臭味。


    暴虐的叛逆的血液由此一點點沸騰,抗爭著這些情緒,想要占領高地。


    他忽的清晰無比地憶起當年校園中那張清純漂亮的麵孔,想起那雙幹淨簡單的明眸對他露出的沒有遮掩的冷漠嫌惡……


    還有後來酒店再相遇時,她眼神的閃躲,刻意的遠離。


    這些,似乎無不驗證著沈翠心對他的判詞——沒有人喜歡你,你就是個禍害人的災星。


    一腳油門踩下,那輛黑色的沃爾沃在高速路上孤獨地前行。


    淩晨,柯夢之睜開眼睛,她之前在陳小田的婚禮上喝了些酒,原本還想借著點酒勁睡個安穩覺,結果大腦在半夜格外清醒,小睡了一會兒就醒了,再也睡不著。


    睡不著,索性趴在床上想工作,想也想不出什麽頭緒,又拿出手機來刷,這麽一刷就刷到了天色蒙蒙亮的時候,這才有了些許困意,幸好是周末,也不用去上班,白天可以睡個迴籠覺。


    正要把手機塞迴枕頭下,卻忽見屏幕一閃,一個電話切進來。


    柯夢之躺在床上,拿著手機舉在眼前,愣愣盯著那名字看了好幾秒,可來電隻閃了一小會兒便自動掛斷,留下手機上一個未接來電。


    她一時沒反應過來,看看時間,早上五點多,再看看未接來電上的項湛西三個字,一時無法把這人、這時間、這電話聯係在一起,總覺得——


    難道是打錯了?


    可不等她想明白,手指已率先按下,迴撥了過去。


    柯夢之:“……”


    再等她反應過來,電話在短短幾秒間竟然被接通了,隻是沒人說話。


    柯夢之把手機貼在耳邊,無語地默默歎了口氣,才道:“喂?”


    沒有迴應。


    柯夢之:“呃,有事嗎?”


    那頭終於傳來了聲音,一如既往的言簡意賅:“我在你樓下。”


    柯夢之換了身衣服,拿著手機鑰匙出門。


    到樓下,那輛熟悉的沃爾沃果然停在樓前,清晨的風微涼帶著濕氣,項湛西靠在車旁抽煙。


    這是她第一次見他抽煙,帶著顯而易見的孤獨的冷傲。


    柯夢之頓了下腳步,緩緩走過去。


    項湛西垂下夾著煙的手,靜默地將她看著。


    兩人起先誰也沒說話,怪異地麵對麵而站,直到項湛西拉開後車門,從車裏拎出一個袋子,遞了過去。


    柯夢之愣了愣,接過,低頭看進袋子裏,竟是通城特產,她訝然抬眼,看著他道:“你迴去過了?”


    項湛西:“嗯。”


    柯夢之:“你是剛從老家過來?”


    項湛西略一點頭,從始至終都沉默寡言地看著她,看得柯夢之越發覺得尷尬,也越發搞不懂就算順手帶了特產,何故要這麽早送過來?這特產晚點給她也不會壞啊。


    直到項湛西開口,他道:“柯夢之。”


    柯夢之抬眸迴視,一臉猜不透的莫名。


    項湛西麵色如水,眼神卻深,他道:“這是第一次。”


    柯夢之拎著袋子,一臉疑惑:“什麽?”什麽第一次。


    項湛西眸色越發深:“第一次,我來找你,叫你下樓。”


    柯夢之換上了更為不明所以的表情,她還是聽不懂,也不明白這些話到底是什麽意思。


    直到項湛西道:“堇色路13號。”


    柯夢之一臉詫異,那是她家的地址,他怎麽知道?


    柯夢之:“你……”


    項湛西不待她說完,繼續道:“我去過很多次,每一次,我都在樓下,但我從來沒叫過你。”


    項湛西:“不知道怎麽開口,也不知道把你叫下來該說什麽。”


    項湛西:“也想過,就算我找你,你也不會出來見我。”


    柯夢之定在原地,完全不知該如何開口,她拎著袋子的手指越捏越緊,似乎已然從這幾句簡短的話語中提煉出了他想要表達的真正的意思。


    項湛西也好像並不期待她的迴應,站在她麵前,自顧繼續道:“去了很多次,當年的每一次都想找你,但沒有哪一次真正做到了,後來你去上大學,我也去過你宿舍樓下,還是一樣,沒有叫你。”


    柯夢之終於艱難帶著些無措茫然道:“我不知道你找過我。”


    項湛西:“因為當年沒種。”


    柯夢之:“……”


    手指間的煙不知在他說到哪句的時候燃盡,她垂眸的時候看到,那煙頭被他翻手卷入掌心,一把攥住。


    項湛西:“可還是像過去那樣不死心,更甚至想要的比過去還要多。”


    從前有雲與泥的差別,覺得她美好得不可觸及,自己低到塵埃裏,如今她卻被現實殘酷地一把拽下,他看到了可以觸碰的希望,雖然一再自我警告,但始終控製不了,次次越界。


    柯夢之一晚上沒怎麽睡,聽了這番形同表白的話,半天沒有反應過來,她從未想過,對她多餘的話都懶的開口說的項湛西,心裏竟有這樣的隱秘。


    如今剖白得如此直接,叫她根本不知該如何迴應。


    好一會兒,才傻傻來了一句:“你是在……表白?”


    項湛西經過昨天來迴奔波的一夜,本該疲憊不堪,如今卻一身的氣場,聽到這話,唇角牽動,垂眸凝視她:“你聽到的,就是我想要表達的,這當然就是表白。”


    柯夢之一時半會兒根本無法消化,她從未想過,竟然有人默默喜歡了她這麽多年,重逢後又隱藏得如此深,直到現在他親口說出,她才知道。


    柯夢之睜大了眼睛與他對視,緩緩道:“以前都沒有說過,為什麽今天和我說這些?”


    項湛西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影與氣息瞬間將她籠罩:“因為不久前,又有人再次提醒,說我有多不堪,不配得到幸福,是個人人避之不及的災星。”


    項湛西:“這麽多年,我也一再這麽提醒自己,但我現在也想證明一下,那些過去我不配得到的,現在已經有資格得到了。”


    柯夢之抬著脖子,猝不及防下詫然與他對視。


    男人的眼神十分堅定:“要不要打個賭。”


    柯夢之與他對視:“賭什麽?”


    項湛西:“你會愛上我,我賭,你一定會愛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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