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道院裏的神職人員基本都已經被接走前往一線救災,夜色裏的花園似顯清冷,唯有寒風席卷著枯葉,流露出一絲寂意。


    “沒想到你居然真的把注意打到你的小修女身上了,我說你為什麽不再大膽一點,直接去泡大祭司呢?老師可比學生刺激。”龍雀坐在輪椅上,默默撚滅了手裏的煙,仰頭望天的時候,神情感慨。


    這輩子都沒見過這麽勇敢的人。


    “大祭司年紀比我大太多了。”


    鹿不二聳了聳肩:“有點禁斷。”


    “那也不好說,大祭司的確活了二百多年,但問題是自從繼承了神力以後,她的人性基本都是被神性壓製的,二百年來真正擁有自我的時間不超過十分之一。她十六歲的時候接受升華,按理來說現在的心理年齡最多隻有三十六歲。”龍雀繼續拱火說道。


    “喔,居然是這樣的麽?”


    鹿不二被帶到了花園最深處的一座白色石門的麵前,門口倒是也沒什麽守衛,隻有兩位披著神袍的主祭,站在左右兩側。


    葉子臨依舊在睡覺,但卻能夠感覺到一股強大的精神波動籠罩在整個修道院裏,有種驚濤駭浪般的壓迫感充斥在四麵八方。


    “薩瓦迪卡!”


    司一賢為他們打開了白色的石門,轉身深深鞠躬。


    以前他基本見人就拜。


    但這一次,格外的認真莊重。


    門後竟然是一間病房,高端精密的醫療設備顯示著波動數值,醫護人員推著裝滿藥品的推車步履匆匆,還有醫生湊在一起討論。


    這些都是大祭司日常的醫護人員。


    看來大祭司的身體狀態真的很不好,日夜操勞。


    否則不會配有如此專業的醫療團隊。


    褚訶忙著配藥,急得焦頭爛額。


    龍雀坐著輪椅來到他麵前,平靜說道:“我把人帶來了,準備換血手術吧,大祭司今晚死不了,伱們大可以放心。哦對了,這小子有個條件,手術結束以後,得讓你那位師妹做他的女朋友。”


    褚訶一愣,轉而望向他旁邊的少年。


    “嗨。”


    鹿不二微笑著打著招唿。


    “你來真的啊?”


    褚訶用一種驚世駭俗的目光看著他。


    “不然呢?”


    鹿不二聳了聳肩。


    “佩服!”


    褚訶的眼神變得狂熱起來了:“這件事我做不了主,到時候你得親自跟老師提。不過你放心,我在這事上是絕對支持你的!你和我的老……師妹,簡直就是天生一對嘛!”


    隻要這少年成為自己人,就可以白嫖消除暗質的方法了,他一想到這裏就渾身顫抖痙攣,仿佛即將變異成奇行種。


    嗯,拿自己老師的人生大事,去換取醫學領域的進步和突破,在他看來簡直就是血賺,他舉雙手雙腳讚成。


    甚至在他看來,老師就很沒有為人類奉獻的精神。


    學醫是要救世人的。


    為了救世人,出賣點色相怎麽了。


    白絲都不夠,最好連黑絲一起穿。


    褚訶雖然對女人沒興趣,但也知道唯有黑白雙煞才是對這個年紀的青少年最大的殺器,老師就是思想覺悟不夠,根本不配當大祭司。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病房裏響起清冷威嚴的聲音,明亮的神光閃爍不定:“誰讓你們把他帶進來的,他才剛受過傷。”


    那是大祭司的聲音!


    隔著一道白色的紗幔,隱約能夠看到有人躺在病床上,她的嗬斥聲並不大,卻仿佛透著一股天威,令人心神震蕩。


    神輝閃爍不定,簡直能閃瞎他們的狗眼。


    褚訶太了解自己老師的脾氣了,被嚇得渾身一縮。


    鹿不二也被震住了,大祭司怎麽這麽兇啊。


    “別理搭理這女人,你們該準備手術的準備手術,該提要求的提要求。如果她真的有餘力,早就把你們給轟出去了,還用得著嗬斥你們麽?現在這座修道院,我說了算。她要是秋後算賬,我嗑藥給你們撐場。神聖大祭司不擅長戰鬥,打不過我。”龍雀淡漠地擺了擺手,仿佛他才是這裏的老大。


    至於大祭司什麽的,就是個小卡拉咪。


    不得不說,這男人最有魅力的時刻,就是他表現出強硬立場的時候,簡直帥到讓人想在地上陰暗的蠕動爬行。


    “血細胞交殖手術是新紀元435年的一項新技術,本來無法用作臨床手術,隻是能夠實現進化者的血液交換,將一者的命理暫時植入另一者體內。原本是墨西哥一位異端分子用來搞身體實驗時的產物,被封存在當地的異端裁決所裏。後來,前代大教司去那邊度假,無意中找到了當年留下的檔案,便加以改進運用。”


    龍雀淡淡說道:“當初我姐姐,就用這項技術救活了一位聯邦基因學院的老教授,主要得益於她所掌握的不朽真理。那次手術雖然對她的負擔很大,但也僅限於疼痛,不會造成其他影響。”


    褚訶腰杆子直接挺直,大手一揮準備手術去了。


    鹿不二默默豎起大拇指。


    不愧是好兄弟,幫他保住了即將到手的女朋友。


    “他還隻是個孩子!”


    紗幔後傳來大祭司壓抑著憤怒的清冷聲音:“我還能活一周,還沒有淪落到那種地步,非要去掠奪一個孩子的細胞。”


    龍雀根本懶得搭理,揮手示意。


    該你表演了。


    “大祭司,我不是孩子,我年滿十八周歲。身高一米八七,體重一百四十斤,為人溫和,性格謙遜,彬彬有禮。命理天象雷霆,掌握不朽真理……”鹿不二清了清嗓子,開始自報家門,就像是相親的時候報出自己有幾輛車幾套房一樣。


    事實上最初都以為,鹿不二是在開玩笑。


    但後來卻發現,這小子是來真的。


    大祭司的怒火直接被懟沒了一大半。


    主祭們震驚地對視一眼。


    老師是什麽性格,他們再清楚不過了。


    這麽多年來,唯一能讓她吃癟的,僅此一人!


    半響,蓮華抬起星辰般璀璨的眸子,隔著紗幔輕輕看了一眼這個白發的少年,一字一頓:“那會很痛,遠超你的想象。”


    鹿不二忽然收斂了不正經的強調,攤開雙手微微一笑:“您可能不太了解我,疼痛對我來說,早已經不是折磨了。”


    這一刻的他忽然變得有些深邃,明明在這間白色的病房裏,卻又像是站在街道的陰影中,隔著斑馬線看著街邊人潮洶湧。


    他分明在笑,卻又孤獨遙遠。


    龍雀大概能理解這是怎麽迴事。


    因為曾經遭受過創傷,麵對巨大的世界有種無所適從的恐懼和迷茫,所以才會製造出一層看似堅強的偽裝,把自己最真實最脆弱一麵隱藏起來。


    這種人看似好相處,實則內心極度封閉,體內就像是有兩種截然不同人格。


    有人看似冰冷無情,有時也會熱情似火。


    有人看似熱烈狂放,有時也會沉默深邃。


    矛盾又真實。


    蓮華輕輕歎了一口氣。


    她的生命力已然垂危,實際上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意識仿佛在陷入一片黑暗裏,漸漸朦朧,慢慢虛脫。


    正是因為足夠了解你,才不想讓你再背負這些。


    然而下一刻,鹿不二的聲音再次響起。


    “您要是覺得過意不去的話,您不是還有某個學生嗎?對了,她在您這裏排第幾?我怎麽沒見到她?手術以後我能行動麽?不能動的話能不能讓她來陪床?她還欠我白絲呢。”


    ·


    ·


    手術開始前倒計時三分鍾,鹿不二也在一張病床上躺下,他今天穿的就是病號服,連衣服都不用換,仿佛命運的安排。


    首先是經過了繁複的體檢,確認了各項指標都沒有太大問題,唯一的麻煩的就是他對麻醉有著極強的抗性,醫生們經過再三的討論以後都無法確定他是否能夠承受,最後還是他自己力排眾議。


    “沒關係,來吧。”


    他輕聲說道:“我不需要那種東西。”


    此刻他的身上插滿了線纜,鋼針刺入他的皮膚表層,卻仿佛紮進了細胞的最深處,僅僅是這個準備步驟,一般人都忍受不了。


    而他卻始終麵無表情,一聲不吭。


    蓮華強撐起眸子,隔著一道紗幔的縫隙默默看著這個少年,此刻的她也連接著繁複的線纜,但她有神力的庇護,感受不到疼痛。


    他們兩個人都被紗幔所籠罩,周邊是滴滴作響的醫療器械,醫生們在準備急救藥物和手術工具,鼻端滿是消毒水的味道。


    他們並排躺在一起,默默望著天花板。


    激光掃過他們的身體,一遍遍掃描著他們的體征。


    “害怕麽?”


    她忽然說道。


    鹿不二沒想到這位大祭司還會跟自己說話,微微偏過頭的時候隱約能看到一張絕美的側臉,今夜的她沒有戴麵具,美得像是一副古老的壁畫。


    好漂亮……


    “還好,小時候經常去醫院做手術。”


    他輕聲說道:“最開始很怕,後來不怕了。”


    蓮華凝視著他的側臉:“為什麽?”


    “最開始我害怕的時候,我爸媽會把我抱在懷裏。”


    鹿不二想了想:“但我爸媽出車禍以後,就沒人會把我抱在懷裏了。如果你害怕的時候,你連躲在懷裏哭的人都找不到,那這種情緒有什麽用呢?害怕隻會讓我覺得自己更可憐了而已。”


    其實他不是不害怕。


    隻是不能害怕。


    蓮華平靜問道:“這種情緒可以控製麽?”


    鹿不二迴答道:“很難,但必須控製。”


    蓮華沉默片刻,淡淡說道:“了不起,你比我勇敢。當年我也是醫生,第一次給別人做手術,都嚇得手忙腳亂,總被老師訓斥。”


    “每個人都有年輕的時候,很正常。”


    鹿不二迴答道:“您才是真的了不起。”


    蓮華美眸裏泛起漣漪,自嘲道:“如果真的了不起的話,那就不需要讓你這個小孩子來救我了。”


    鹿不二搖了搖頭說道:“再了不起的人也需要幫助,這很正常。我在我最需要幫助的時候,也希望有個人能來救救我。”


    蓮華心中微動:“有人去救你了麽?”


    鹿不二幹脆迴答:“沒有。”


    “那你為什麽要去救別人?”


    “需要理由麽?我又不是畜生,力所能及的事情為什麽不做?更何況,我相信善惡到頭終有報。”


    “這樣麽?真幼稚啊。”


    “您不也是這樣麽?不然為什麽要去救那些人?”


    蓮華還想說什麽,意識卻逐漸黯淡下去,仿佛墜入了無邊的深海,冰冷的海水把她給淹沒了,生命力如風中殘燭,即將被黑暗吞噬。


    少年最後的問題迴蕩在她的心裏。


    她的思緒仿佛飄迴到了二百多年前,耳邊響起了當年宣誓的聲音:“我宣誓,我誌願獻身醫學事業,恪守醫德,救死扶傷,永不放棄……”


    龍雀坐在病房的門口,抽著煙默默地聽著他們的對話。


    隨著他們的交談,儀器的聲音驟然響起。


    “生命體征正常,海勒體轉移機啟動。”


    “靈魂波動穩定,精神共振儀準備就緒!”


    “立刻準備手術!”


    隨著褚訶在儀器麵前操作,巨大的轟響聲像是怪物的咆哮,仿佛要把病床上的兩個人給吞噬掉似的,整個病房都在顫動起來。


    機器把他們倆的生命體征和命理波動投影出來。


    而他要做的就是在複雜到千萬兆級的生命能量和命理係統裏,根據手術時的進度而做出及時的調整,保證二者之間的穩定。


    哪怕有機器輔助,都是極度困難的。


    “不打麻醉真的沒問題嗎?”


    “那種級別的疼痛,遠非常人能承受。”


    “我也不知道……”


    褚訶操作著儀表台,滿頭都是冷汗。


    當儀器運轉的一瞬間,鹿不二感覺到渾身的細胞都被鋼針貫穿了,巨大的疼痛讓他的腦海裏一片漆黑,仿佛墜入了最深層的噩夢裏,眼前是地獄般的景象,群魔撕扯著他的身體。


    前所未有的疼痛。


    那已經不是物理上的疼痛了。


    而是來自靈魂和精神層麵的撕裂感。


    像是有人在把他撕扯成碎片。


    他還是小看了這個手術。


    遠比癌痛要疼。


    但好在,經曆了無數痛苦的他,可以忍受。


    而他的身體也在顫動痙攣。


    病床劇烈抖動。


    白發的少年仿佛在承受著天罰一樣。


    隱隱約約像是做了一個夢。


    夢裏迴到了當年他第一次做手術的時候。


    也是跟現在類似的感覺,眼前是一片朦朧的白,鼻端盡是消毒水的味道,白大褂的醫生們圍繞著他竊竊私語,大腦被切開。


    他恐懼地想要抓住什麽人的手。


    但卻抓了個空。


    他的父母當年不可能在手術裏陪同他。


    因此最深的地獄裏,隻有他一個人。


    隨著渾身的細胞被強行提取出來,軀體仿佛被撕扯得支離破碎,靈魂仿佛也在尖叫中碎裂開來,鋪天蓋地都是幻覺。


    有的時候是他在搬磚的工地裏揮汗如雨。


    有時候是他在學校的課堂上睡覺被責罵。


    有時候是他在醫院看著越來越高昂的醫藥費無聲沉默。


    都是他之前吃過的苦。


    苦海無涯,孤獨和絕望像是潮水,即將把他活活溺死。


    而在真實的世界裏,他的手顫動了起來。


    仿佛想要抓住什麽東西。


    轟隆!


    幽暗的海水沸騰起來。


    金色的光芒亮起。


    蓮華卻從沉睡中蘇醒,仿佛穿過地獄直達天堂。


    不,不對。


    就像是有人,把她從地獄裏拽到了天堂!


    那個人的動作是如此的粗魯強硬。


    一點兒也不溫柔。


    甚至帶著點蠻橫和無禮。


    但偏偏卻讓她生不出厭惡的情緒。


    她驟然睜開眼睛,看到了殷紅的鮮血從輸液管裏流入自己的體內,磅礴的生命力在滋潤著她千瘡百孔的身體,那是來自一位偉大天神的究極偉力,象征著不朽不滅的力量,正在挽迴她的生命。


    那是前所未有的感覺。


    仿佛絕處逢生,枯木逢春。


    她的眸子變得明亮起來,神輝愈發的璀璨。


    氣息都變得清新鮮活。


    凜然的威嚴節節攀升,充斥著整個病房。


    屬於另一個人的氣息流淌在她的體內,她本該厭惡這種感覺,卻絲毫不覺得排斥,反而被一種春日般的溫暖所包圍。


    那是不朽之力麽?


    或許是,也或許不是。


    蓮華真正感受到的是少年靈魂深處的堅韌生機。


    鹿不二就像是一塊嶙峋的冰山。


    看似搖搖欲墜,冰下卻有魚群流動,生機勃勃。


    神輝明滅不定,照亮了醫生們的臉。


    同一間病房裏。


    有人在升入天堂。


    有人在墜入地獄。


    褚訶操作著複雜的儀器,這種最高端的醫學設備非常難以控製,全世界能玩明白的人不超過三個,需要全神貫注才行。


    但在極度的投入中,他卻意識到了一件事。


    “這少年,怎麽一聲不吭?”


    醫生們更是見了鬼一樣。


    “他難道不怕痛的嗎?”


    “沒人是生來不怕痛的,以我行醫這麽多年來的經驗來看,這孩子的情況就是倔。再痛也不會說,說了就好像對什麽東西屈服了。”


    “對什麽東西屈服?這是在跟誰較勁?”


    “有可能是他自己,也有可能是命運。”


    如果有人看到此刻的鹿不二,就該知道這手術多麽的驚悚。


    足足一百二十八根線纜插進了他的血管裏,抽血泵似的瘋狂抽取著他體內的鮮血,最關鍵的不是血,而是血裏的細胞。


    如果不是不朽之力在修複著他的身體,他早就死了。


    而他唯一表現出來的,就是身體的顫抖。


    以及無助的,伸出的手。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


    白皙細軟的手穿透了紗幔。


    纖細的五指,輕輕觸碰到了他的指尖。


    稍觸即分。


    仿佛觸電一般。


    那隻手猶豫了片刻,再次伸了出來。


    又一次的,跟他的手觸碰到一起。


    像是頑皮的少女用柳葉,輕撫少年的臉頰。


    鹿不二忽然悶哼一聲,右手驟然收緊。


    蓮華微微一僵,卻並沒有把手收迴來。


    而是任由他握著。


    十指相扣。


    今天就一更了,重感冒還沒好,難受……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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