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清瘦高挑,濃眉星目,著一身秋香色織金聯珠鹿紋圓領袍衫,好似秋日山嵐,絢麗之下,有種說不盡的寥落之意。


    西寧國服色尚黑,衛康以前總喜歡穿玄色衣袍到處顯擺。


    得知自己的身世後,他再沒穿過黑色衣裳。


    以前周瑛華總覺得衛康長得有些像衛文帝,現在仔細一看,又覺得自己是先入為主,衛康其實並不像衛文帝。不過他也不像周慧帝或是碧瑤夫人,真論起來,他的言談舉止,脾性喜好,尤其是舉手投足間的驕矜之態,倒是和傅皇後有七八分相似。


    這也難怪,衛康本來就是由傅皇後教養長大的。


    衛康朝發怔的周瑛華淡淡一笑,“瑛華,五哥送你一程。”


    是了,衛康原本是南吳皇子,周瑛華的異母兄弟,按年紀算,他本應是南吳的五皇子。


    周慧帝沒有恢複衛康的皇子身份,隻說他是一個婢女所生的西寧皇子。如今西寧國君已經冊封衛澤為太子,衛康還得繼續留在南吳當質子。


    這個西寧質子的身份,他也許得扛一輩子。


    衛澤也是婢女之子,崔泠需要一個出身低微的太子,根本沒有費心遮掩他的出身。不過衛澤一躍成為西寧太子,他的生母是婢女還是貴小姐,對外人來說,沒有分別。


    對衛康來說,就不一樣了。


    周瑛華聽稱心私下裏嘀咕過,衛康在宮中的日子不算好過。


    雖然大皇子周衡待他一如往日,甚至因為愧疚,對他更親近了些。可傅皇後對他十分冷淡,甚至拒絕和他見麵。往昔那些上趕著想嫁給他的名門貴女,刹那間全都消失無蹤,恨不能徹底和他劃清界限。前幾天他想去永福宮探望咿呀學語的小皇子,被袁妃和袁盼兒罵了個狗血淋頭,宮女們看著都有些不忍。


    至於突然失去蹤跡的育碧公主,沒有人關心她流落到了哪裏,因為碧瑤夫人已經完全失寵,妃嬪們正忙著和傅容明爭暗鬥,沒有心思去關注一個失去聖眷的公主。


    如果衛康是衛文帝的兒子,那周瑛華希望他一輩子都不能迴西寧國。不過現在沒了身份上的忌諱,他留在南吳,還是去西寧,都不會威脅到衛澤的皇位。


    她取下扇柄上的深青山玄玉吊墜,遞到衛康手中:“如果大皇兄猜疑你,就來西寧國。”


    衛康愣了片刻,接過玉墜,漫不經心道:“我還沒叮囑你呢,衛澤可不是個好相與的,以前他就蔫壞,現在他又成了一國太子,那更要比從前壞十倍!他要是欺負你,你就迴南吳來,我雖然隻是個空頭質子,看顧你這個臭丫頭還是綽綽有餘的。”


    話是這麽說,他收下玉墜的動作卻極其小心,仿佛接過的不是一塊平平無奇的山玄玉,而是價值千金的稀世珍寶。


    “沒有想到,我倆竟然是親兄妹。”


    聲音裏帶了幾絲溫柔的笑意,猶如春風蕩起一陣綠波,漣漪一圈圈散去,煙柳如霧,淡極無痕。


    衛康牽起周瑛華的手,送她登上婚車,看她錦衣華服,綠鬢朱顏,一雙星目,燃著雪亮的光芒,仿佛十分歡喜,幽幽地歎口氣,“早知道你是我的妹妹,第一次見你的時候,應該對你好一點的……”


    第一次見周瑛華是什麽時候,其實他早就忘了。他身邊的人太多,根本沒有閑心去關注一個默默無聞的太薇公主,直到去年中秋夜宴那晚,才是他第一次和她有交集。


    那時候他潑了她一臉殘酒,更深露重,秋夜寒涼,她站在光華灼灼的宮燈下,冷得瑟瑟發抖。


    而他沒心沒肺,冷眼看她被眾人嘲諷。


    不過這樣也好,在他終於弄明白心裏那些懵懂的情愫到底是什麽的時候,給他當頭一棒,讓他從年少懷春的綺夢中徹底清醒。


    還未得到,已然失去。


    注定無法擁有的東西,不能強求,得放手時須放手。


    他收迴攙扶周雙君的雙手,“瑛華,小心孟家人。”


    稱心和如意跟著登上車輦,放下垂簾紗帳。


    樂師們一陣吹拉彈奏,號角聲起,送親車隊開始緩慢移動。


    衛康騎上一匹棗紅馬,遠遠地綴在婚車後麵。


    送親隊伍慢慢行到宮門前。


    旌旗獵獵,馬蹄聲聲,數十人簇擁著一人一馬,徑直往婚車馳來。


    聚集在河岸對麵的百姓們懾於皇室婚禮的威嚴,竟無一人敢高聲喧嘩,朱紅宮牆之下,迴蕩著踢踢踏踏的馬蹄聲響。


    烏油油的高頭大馬,膘肥體健,鬃毛飛揚,渾身上下沒有一絲雜毛。


    寶馬神駿,馬上之人亦是喜氣洋洋、英氣勃發,雖然年貌尚幼,但見他穿一身墨黑冕服,峨冠博帶,錦衣華服,眼似寒星,眉峰舒朗,已經可以窺見日後的俊逸豐姿。


    昔日那個身份卑賤的家生奴仆,漸漸脫胎換骨,顧盼間已經隱隱有股睥睨一切的傲慢氣勢。


    衛澤縱馬馳到婚車前,一甩灑雪長鞭,跳下駿馬,“蹬蹬”幾聲,攀上婚車。


    眾人眼看著西寧太子利利索索爬上婚車,嚇了一跳,人群中發出一聲聲驚唿。


    不論送親的南吳宮人,還是迎娶的西寧使臣,亦或是圍觀的南吳老百姓,一個個都瞠目結舌,麵麵相覷。


    衛康眉頭深鎖,清喝一聲,催動紅馬快行。


    走了幾步,他忽然一扯韁繩,讓馬兒停在原地,自嘲似的輕輕一笑:剛才他竟然下意識想去嗬斥衛澤。


    這本是他十幾年來做得最熟練的事情之一。


    可現在早已物是人非,衛澤不再是任人欺辱的傅家奴仆,他亦不再是可以任性妄為的傅家外孫。


    眼看著衛澤想掀開帳幔,稱心和如意急得滿麵漲紅,張開雙臂,母雞護崽似的,擋在周瑛華麵前:“駙馬,這於禮不和!”


    衛澤坐在簾外,滿不在乎地一攤手,輕聲道:“別怕,我不進去。”


    說完,他迴過頭,一把搶過太監手中的馬鞭,把不知所措的太監擠到一邊:“我來趕車,你們下去吧!”


    “這、這怎麽是好?”稱心撅著嘴巴抱怨:“堂堂太子爺,怎麽跑來搶趕馬車的活計?”


    剩下的話她藏在心裏沒說出來:外邊那些看熱鬧的老百姓們,肯定要笑掉大牙了!


    如意也是一臉為難,早就知道這個駙馬問題多多,但沒想到公主還沒出嫁,駙馬就開始鬧幺蛾子了!


    周瑛華捧著纏枝並蒂蓮紋的白銅手爐,靠在紅地金花大軟枕上,輕笑一聲,“罷了,隨他去吧。”


    她想起從寶禪寺迴京的那天,質子府有個矮小瘦弱的下仆,十分熱心,忙前忙後,最後還自告奮勇,把他們一行人送到幾裏外的別院裏暫住。


    第二天,他又冒著風雪,專程給她送來幾罐紅似雲霞的木樨茶。木樨茶可以去寒氣,南吳國有冬日喝木樨茶的習俗,喝了香甜馥鬱的木樨茶,新的一年才能和和美美,順順利利。


    當時,周瑛華以為下仆是奉了衛康的命令,特地到別院照應她。


    現在想想,衛康可不是個細心的人,何況衛康那時候和她關係生疏,沒什麽交情。


    那時她一心惦記著怎麽和周雙君受傷的事撇清幹係,根本沒注意到那個質子府的下仆,隻讓阮公公給了份賞錢。


    直到此刻,聽著衛澤在婚車外低斥駿馬的聲音,當日的種種忽然躍上周瑛華的心頭,原本模糊的記憶,霎時變得無比清晰。她甚至記得那天他穿的是一件青色質地的繭綢齊膝襖衫,灰褐色棉褲,腳下是一雙幹淨整潔的牛皮長靴。那大概是他最體麵的一件衣裳,衣擺上沒有一絲褶皺,像是剛用熨鬥燙過。長靴也是纖塵不染,明明他一路踏雪而來,足足走了幾裏地。


    那個站在院子當中,唯唯諾諾、語帶討好的傅家下仆,漸漸和衛澤的身影重合。


    周瑛華心裏一時滋味難明,不知該憂還是該喜。


    假如知道她的刻意接近隻是一場利用,衛澤會怎麽處置她?


    就像碧瑤夫人,榮寵多年,聖眷隆重,隻因觸及周慧帝心中的隱痛,便被打入冷宮,再沒有出頭之日。


    不過那都是以後的事了。


    周瑛華闔上雙眼,把手中的金縷羅扇蓋在臉上。


    與其憂心將來被衛澤發現真相,還不如趁著衛澤正熱乎的時候,多做些打算。


    “太胡鬧了!”馮堯聽著道路兩旁老百姓的竊竊私語,麵如鍋底,“到底是沒讀過書的。”


    下屬們聽到這句,連忙都埋下頭,假裝沒聽見。


    馮堯嘀咕了幾句,側過頭去,問和自己並騎而行的緋衣男子:“要不要叫人去把太子勸下來?”


    緋衣男子隔著擁擠的人群,遙遙看向婚車,“不用管,隨他去。”


    馮堯沉吟片刻,一揮手,下屬們連忙四散開去。


    “這樣看來,那個太薇公主倒是不能小覷啊。”馮堯眯著眼睛低聲道,麵相憨厚老實,說的話卻和老實一點都不沾邊:“咱們還是按原計劃行事?在路上動手?”


    緋衣男子點點頭。


    馮堯有些猶豫:“太冒險了,萬一他們南吳國追究起來怎麽辦?”


    緋衣男子冷笑一聲,從容道:“太薇公主的生母早成了一抔黃土,她隻是個不受寵的外嫁公主,誰會多管閑事?隻要我們按照約定,喂飽那幾個大臣的胃口,再送些淘汰下來的次等鐵器,他們不會多說什麽。”


    馮堯臉上漸漸浮起一絲笑容,他生得白胖,笑起來就像開了十幾條細褶的小籠包:“侯爺說得對,是我多慮了。說不定南吳國的大臣巴不得他們的公主出事,這樣才好獅子大開口,假借追究之名,找咱們討要更多好處。”


    緋衣男子不置可否,輕輕一磕馬腹,催動駿馬駛入夾道:“就算他們想要追究,也得有證據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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