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澤左顧右盼一陣,見四周無人,挑眉一笑。彎下腰,把捧盒裏的菜肴盤盞抖落在地,用髒汙的靴底狠狠地碾了兩遍,再一一拾起。


    原本精致滾熱的菜肴在泥濘的雪地上打了個滾,半碗是髒乎乎的菜葉,半碗是塵土和汙泥。


    沾了黑泥的雪球在湯汁裏融化,好好一碗火腿煨豆腐,霎時變得黑乎乎一片,哪能入口?


    衛澤還嫌不夠,隨手摳了把腐爛的枯枝敗葉,一股腦塞進捧盒裏。


    等衛澤走遠,有人推開一扇槅窗,掀開的紗簾後,是一張眉清目秀的臉,清淡,疏冷。


    男子著一身縹色袍衫,長身玉立,風骨凜然。


    打開槅窗的是一個肥頭大耳的胖子,因為和縹衣男子站得很近,加之穿一身粉綠色圓領綢衫,兩相映襯之下,愈顯圓潤肥白。


    胖子捧著肚子哈哈大笑:“有趣,有趣,侯爺,咱們這位小皇子,好像和公主有些過節啊!”


    縹衣男子不語,淡淡地瞥胖子一眼。


    胖子連忙一拍腦袋:“看我這記性,這裏是南吳國,您是悄悄跟過來的,我不能直接喊您侯爺。”


    縹衣男子眼眸低垂,輕斥一聲:“馮堯。”


    語氣平淡,沒有絲毫起伏,然後隻是這一聲,就讓馮堯嚇得一個激靈,立即收起玩笑之色,肅然道:“我們什麽時候和小皇子攤牌?”


    縹衣男子沉吟片刻:“那個太薇公主,是怎麽迴事?”


    馮堯答道:“我派人查過了,她隻是個不受寵的庶出公主,母妃早亡,無依無靠。偶然之下見了小皇子幾麵,就去求南吳皇後為她賜婚。南吳皇後覺得小皇子的身份太低微,讓傅家人認下他做嗣子,大概是想等以後給他安排個體麵的差事,賜婚也合適。倒是咱們這位育碧公主和太薇公主爭風吃醋,想羞辱太薇公主,暗中推了一把,迫不及待讓周慧帝下了一道賜婚旨意,如今南吳人都把小皇子當成他們的駙馬看待。”


    縹衣男子沉吟片刻,周慧帝隻知道西寧國的小皇子另有其人,不知道那人就是衛澤。如今這賜婚的聖旨已經昭告天下,不容反悔,如果貿然提出悔婚,似乎有些不妥,可讓小皇子娶一個南吳公主,又不在他的計劃之內。


    這一次能把孟家人耍得團團轉,靠的是老侯爺當年的高瞻遠矚,誰能想到十幾年後,衛文帝真的隻剩下衛澤這棵獨苗苗?他前一陣子忙著敷衍孟相,沒有注意南吳國的動靜,未想就在這個時候橫生枝節,竟然讓小皇子多了一門不容小覷的助力。


    他非常厭惡打亂自己計劃的人和事,不論他們是有意還是無意。


    “再去查查,高高在上的公主,怎麽可能看上一個奴仆之子?看看是不是有人提前走漏消息,讓那個太薇公主察覺到小皇子的身份。”


    馮堯一陣啞然,猶豫半天,吞吞吐吐道:“太薇公主看上小皇子都是去年的事了,那時候咱們還沒向南吳國提交國書,除了您,沒人知道小皇子的身份,連我也是來了南吳國才知道的,難不成那個太薇公主能未卜先知?”


    縹衣男子微微一怔,輕輕地重複一句:“未卜先知?”


    馮堯摸摸腦袋,憨憨一笑:“我就是開個玩笑而已,她要是真能夠未卜先知,南吳國皇帝早把她封做國師供起來了,怎麽會隨隨便便把她指給一個家奴?”


    縹衣男子的神情還有些恍惚,頓了片刻,輕輕一掃袍袖:“罷了,今晚便和小皇子挑明。我接到信鴿傳書,皇上最近又在偷偷服食丹藥。趁孟相還未發覺,咱們得盡快動身。”


    馮堯點頭道:“屬下明白!”


    是夜,已近亥時,衛澤房中依然紅燭高照。


    他伏在桌案前,專心致誌地臨摹字帖,晃動的燭火在他身上籠了一層淡淡的光暈。


    他已經學會三百多個字,但筆畫仍然有些歪歪扭扭,隻有皮相,沒有骨架。


    寫完一張,他把鏽跡斑斑的燭台移到跟前,審視自己的成果,看了半天,眉頭一皺,仿佛很不滿意。


    又賭氣似的描了一張,每一撇每一捺都用足力氣,手腕崩得筆直,像是要把兼毫筆刻進桌子裏。


    忽然有人敲響他的房門,寂靜的深夜裏,啪啪的叩響聲異常突兀。


    質子府禁衛森嚴,誰會大半夜不睡覺,跑出來串門?


    衛澤擱下筆,擎著燭台,走到門邊,拉開門栓。


    “你們是誰?”


    敲門的男人生得白而胖,像泡漲的發麵饅頭,含笑道:“我們是自己人。”


    他笑得憨厚,衛澤卻不動聲色地後退了兩步,悄悄把燭台捏得更緊。


    白胖男人咧開嘴角笑了笑,讓開半步,身後竄出幾個頭束布巾的護衛。這些護衛看起來平平無奇,但動作都非常利落,想必都是練家子。


    護衛們簇擁著一個高挑清瘦的男人,男人眼眉秀麗,舉止斯文,更像是個溫文爾雅的書生。但他的神情卻極為銳利,仿佛一把藏在刀鞘中的寶劍,隻微微漏出一絲劍光,已是鋒芒畢露。


    男人擺了擺手,護衛們立刻四散左右,看似隨意,其實恰好守住院子裏的所有門窗。


    “太子殿下,臣等是來接您迴西寧的。”


    愈近年底時候,天氣迴暖,肆虐月餘的大雪終於歇了幾天。


    趁著天光放晴,周瑛華讓人預備了香湯澡豆。


    沐浴過後,她倚在窗下的美人榻上,身上蓋了一層薄薄的綢麵被褥。明亮的日光透過淺霞色的紗屜子,曬在臉上,半邊臉頰被烤得微微發燙。


    如意忙活半天,才把她的一頭濕發拭幹。


    因為天氣冷,怕頭發裏濕氣重,也沒敢就紮起來,隻鬆鬆挽了個辮子,搭在肩上。


    炭盆裏的火炭劈裏啪啦燃得熱鬧歡快,溫熱的暖意拂在臉上,熏得周瑛華昏昏欲睡。


    她伸了個懶腰,睡意朦膿道:“等湯藥熬好,先把藥罐溫在爐子裏,等我起了再吃藥。”


    話才剛說完,便眯著眼睛睡迷糊了。


    如意答應一聲,替周瑛華掖好被角,將布巾晾在麵盆架子上。


    收拾妥當,便端了個小笸籮,坐在腳踏上繡一枚綠葉紅花的鞋墊。低頭專心繡花的功夫,也時不時抬一下頭,瞄一眼榻邊的炭盆,一邊防著炭火過旺,燃起的火焰燒著家具桌布;一邊也看著炭火,隨時添些熟炭,免得熄了火。


    周瑛華每天去壽安宮給傅皇後請安,迴來的路上吹了冷風,有些發熱,這幾天一直病著,已經吃了兩天藥。


    昏昏沉沉病了兩三天,好容易舒舒服服打個盹,忽然聽得一聲驚叫:


    “公主!”


    稱心拿著把大蒲扇,慌裏慌張跑進暖閣:“公主!”


    如意連忙去堵她的嘴巴:“公主才睡下,你冒冒失失做什麽?”


    兩人壓低聲音說話間,周瑛華已經抬起眼簾:“怎麽了?”


    稱心臉上漲得通紅,一跺腳:“我看見那個傅澤了!”


    話說得太快,聲音有些顫抖,聽起來像哭一樣。


    周瑛華坐起身,掀開蕉紅薄被:“他進宮來了?”


    稱心把頭搖成撥鬧起浪鼓一般:“不,不是傅澤,是衛澤,西寧國的太子!”


    如意驚唿一聲,繡了半邊的鞋墊掉進火盆裏,劈裏啪啦,炸起一陣散碎的火光。


    不必周瑛華親自去確認,因為她已經聽到房門外一聲蓋過一聲的恭喜,大概是各宮的妃嬪公主們打聽到消息,趕過來向她道喜。


    “瑛華妹妹,我們來看你了!”


    如意用鉗子夾出燒了一角的鞋墊,前去應門。


    房門一打開,眾人魚貫而入,每個人都笑靨如花,笑得親切而真誠,仿佛真心為周瑛華高興。


    周慧帝為她指婚的時候,眾人都在暗中譏笑她自甘下賤。


    她生病的時候,無人過問,隻有兩個宮女守候在一旁。


    而衛澤的身份一揭曉,這些人就像黑夜中看到一絲光亮的飛蟲,立刻蜂擁而至。


    周瑛華懶得同這些人敷衍,直接示意如意送客:“我身上不好,沒心思待客,眾位姐姐妹妹們請迴吧。”


    眾人的笑容僵在臉上,眼睛裏是藏不住的憤怒和妒忌,嘴角卻還掛著笑容,看起來委實可笑。


    袁盼兒排眾而出,諷笑一聲:“瑛華妹妹果然精明,隨便一挑,就挑中一個西寧太子。你如今身份尊貴,自然瞧不起我們這些無權無勢的人。”


    傅皇後最近深居簡出,江玉貞幽居椒房殿,而袁妃不費吹灰之力得到撫養小皇子的機會,袁盼兒借此風光得意,儼然是另一個育碧公主。


    周瑛華懶懶地靠在美人榻上,現在衛澤的身份已經昭告天下,她自然可以得勢猖狂,反正她對南吳國的宮廷沒有絲毫留戀,當下直接道,“我乃南吳公主,你隻是一屆侯爺之女,這一聲妹妹,你敢叫,我可不敢應。”


    有人捂著嘴巴偷笑,袁盼兒臉上赤紅,迴頭橫了偷笑的人一眼。


    還待說什麽,房外有人朗聲道:“太薇公主,皇後宣您去壽安宮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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