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窸窸窣窣的聲音更重了一些,安倍晴明仗著自己的身高優勢,視線從遲意濃的肩膀處越過去,然後看到了一團影子。


    雖然遲意濃的態度十分慎重,但是最後從那茂密的草叢裏鑽出來的,隻是一個形容狼狽衣衫破爛的年輕僧人罷了。


    安倍晴明有些疑惑,卻見遲意濃的神色並未變得舒緩下來,而是越發嚴肅。


    遲意濃完全聽不懂那個突然鑽出來的僧人在說什麽,她對於日語本就隻是一知半解,知道的全是一些簡單詞匯不說還反應慢,慢慢說還能勉強聽懂一點,但是像是現在這種語速極快的敘述,遲意濃表示自己一點都沒聽清楚。


    於是她很幹脆的把安倍晴明推了出去。


    遲意濃:“安倍少俠,勞煩你帶著他退遠些。”


    安倍晴明:“是有什麽危險嗎?”他注視著遲意濃,神色看上去有些憂慮——而他也沒辦法不擔憂。


    一路走來,他們也算是遇到了不少的危險,但是基本都被遲意濃在輕描淡寫之間就解決了。從來沒有任何的一次,安倍晴明看到遲意濃露出像是現在的這種嚴肅的表情來。


    “不是什麽大事。”遲意濃語氣輕快,說出來的話和她的表情一點都不符合,“你先帶著他推開,待會兒波及的範圍……可能有些廣。”見安倍晴明身形未動,遲意濃不由得蹙了眉,語氣裏也多了幾分催促的意味在裏麵:“發什麽呆呢?快些!”


    被催促了以後,安倍晴明沒有再說什麽,而是依照遲意濃所言,領著那位還沒有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的年輕僧人向後退去。


    而在片刻之後,安倍晴明終於明白過來,之前遲意濃所言的,波及範圍有點廣,是什麽意思了。


    那猛然之間從草叢之中竄出來的巨大軀體實在是太過於龐大,長尾擺動之間,安倍晴明便看到那些生長了不知道多少年的粗壯樹木紛紛折斷,頹然的倒在了地上。


    “是妖怪啊……”那僧人聽到身邊一身白色狩衣的年輕陰陽師這樣說道。


    語氣清淡,神色冷靜,仿佛隻是看到了什麽尋常的事物一般——而不是看到了一個由活人化作的,有著蛇一樣的巨大軀體的妖怪。


    人的身影,在那妖怪的麵前,是多麽的渺小啊。


    他這樣想著,有些不能理解為什麽身邊的這位陰陽師看到妖怪不是自己出手收服,而是令那位容顏嬌美衣著得體看上去宛如那些貴族姬君一般的少女獨自麵對那可怕的妖物。就算是少女手中執有雙劍,然而那般精致華美的兵器,與其說是用來對敵的利器,僧人更加願意相信那隻不過是貴族小姐閑時把玩觀賞的裝飾器具。


    然後,在看到遲意濃與大蛇纏鬥起來之後,他的想法就變成了:“這位大人,那是您的式神嗎?”


    “不,並非如此。”安倍晴明十分堅定的否決了他的猜測,而後解釋道:“遲姬並非是我的式神。她來自於海對麵的大唐。”


    聞言,僧人臉上的神色立即便變成了理所當然,半點不見之前的驚訝。


    因為是來自大唐……所以不管是什麽事情,都不值得奇怪了。


    這就是這個時代的東瀛,在社會總體上存在著的對於大唐的仰慕與崇拜。


    日本的平安京乃是仿照大唐長安而來,但是實際上壓根不能比擬。而長安乃是大唐首都,其規模之巨大,其市井之繁華,完全可以說是舉世無雙。日本曾經多次派遣唐使前往中國,這個習慣到現在還依舊保持著。使團人員除官員外,還包括留學生、僧人、醫生、譯員、商人以及各種工匠等。迴國時,唐朝也往往委派使節陪同前往,進行迴訪。通過這一係列的交流,大唐的信息便也傳到了日本。


    國家的統一、社會的穩定、經濟的發展、文化的繁榮以及吏治的清明——那便是大唐。


    在日本民眾的口耳相傳之中,那是宛如美夢一般的神話國度。


    而來自那個地方的人,擁有著什麽神奇的力量,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吧?這僧人這樣想著,目光落在前方那執劍翩然起舞的少女身上,眼中便不禁的流瀉出幾分讚歎來。


    這樣美麗的舞蹈,想來也隻有唐國才能夠有吧?


    安倍晴明拿蝙蝠扇抵著唇瓣,輕咳了一聲,將年輕僧人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的身上之後開口問道:“容在下冒昧,請問,這妖怪為何會對你如此執著?”


    “此事說來實在是羞愧。”年輕的僧人露出了一個羞愧的表情,“我名安珍,是一名僧人。如今正在與那位姬君纏鬥的妖怪本是一名人類女性,她叫做清姬。”


    一老一少兩位苦行僧到熊野修行,而提供他們借宿的女主人則是清姬,但她卻在那一晚瘋狂地愛上了兩位苦行僧中的年輕僧人——安珍,並用盡各種方法想讓安珍留下。而安珍借口先去熊野參拜,完後一定迴來拜訪清姬為由先離開了,隻剩下清姬苦等。


    漸漸地,等不到愛人歸來的清姬知道自己被騙了,於是不分日夜的瘋狂追趕安珍,一路上嚐盡苦楚,等她終於快要追到安珍時,她的模樣已經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了。而且因為中途的一些變化,清姬變成了現在半人半蛇的模樣,卻還是繼續追逐著他。


    安珍長長的歎息著,而聽完了前因後果的安倍晴明神色則是有些微妙。


    所謂感情……竟然會令人做出這樣的事情嗎?雖然並不是第一次接觸到這種事情,但聯想到自身的困境,從來都隻對這些事情嗤之以鼻的白狐公子也開始思考這種問題。


    以及,他是不是忽略了什麽?


    然而他的思考卻並沒有能夠繼續下去。


    因為眼前一條尾巴已經砸了下來。


    看那可觀的粗細,以及唿嘯的風聲,安倍晴明很確定,要是被砸實了,他的下場不會比那些攔腰折斷的樹木好到哪裏去。


    而作為一個四體不勤的法師,顯然,他並沒有這個能力躲開。


    安倍晴明眼角的餘光看到安珍已經恐懼的軟在了地上,而同時他的手中已經捏住了符紙,常人不可見的式神也已經做好了對敵的準備。仿佛時間都在此刻變得遲鈍,一切都變得無比的清晰,他已經聞到了濃鬱的腥氣,甚至能夠預計到那蛇尾會在什麽時候砸下來。


    世界好像都被染上了暗色,然而那一聲讓他小心的惶急唿喚又是那麽的明亮。


    安倍晴明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看過去,卻隻見到遲意濃手中雙劍一把直接扔進了重新化為了蛇頭的清姬張開的血盆大口中,另一把則是轉了一個好看的圈,在一聲接著之後扔向了自己。在做完這一切之後,她尚有時間拔下鬢發間的那一根被做成了銀色花枝模樣的發簪,運足了力氣之後,在突兀出現的粉色花瓣之中對著某處狠狠地擲了出去。


    她看著自己的眼睛裏全然的都是焦急與關心,但是安倍晴明卻看到了,在遲意濃的身後,清姬尚還卡著長劍的蛇口,已經朝著她咬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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