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道天光漸起時,仿佛有人自遠處喊道:


    「皇上駕崩了!皇上駕崩了!」那聲音好遠,像從天際傳來。


    她躺在地上,失神地望著藍天上的白雲,無數的步伐震得地麵微顫……軍隊來了?


    她想起來了,這聲音的主人是個老太監,當年曾受李容治母妃點滴之恩,後來跟在老皇帝身邊……李容治一直沒忘這個太監,原裝遠在西玄時仍不時與這名太監聯係,這是李容治說的。他總有意無意讓她融入大魏皇室、朝廷。


    「皇帝遺詔,還不跪下聽旨?」那太監大喊:「皇子李既年違逆人倫,逆天而行,竟軟禁……」


    她聽不清楚,隻知在訴說大皇子的罪行。一個人的罪,有這麽長麽?那還要不要有下輩子啊?天上的雲很潔淨啊,半絲塵垢也沾不得……她呢?


    「……太子李容治即刻登基……」


    終於登基了嗎?她鬆了口氣。總算,總算到……她閉上眸。


    「殿下?」老太監順著李容治的目光,看向一名穿著禁衛服的高大男子。


    那男子拚命翻著所有人的屍體。屍體有什麽好凡的?如今九重宮門染滿上百人血腥,就連太子殿下一身衣衫也全是斑斑血跡,能撐到此刻,已是奇跡了。


    「……是,臣遵旨。」李容治迴過神,上前接過遺詔。


    那聲音,怎麽一點喜意也沒有?也是,在此時此刻露出喜色,那真是不妥啊,她還以為他會至少先找一下她,找一下為他賣命的徐達,哪怕是屍體……她不求太多,隻要他肯為她的逝去落落淚,她就滿足了,可惜……


    果然先喜歡的就輸了,她一直是輸家,從來沒有變過……


    「老臣請罪啊!如果不是老夫自仗殿下年輕,逼龐先生拿著殿下令牌封鎖京師,援軍不會如此晚到……」


    李容治又看向那不住翻屍的男人,苦笑扶起他。「這實非你之罪……」


    他似乎有點心不在焉,她一直在等,但,他連問她一句的念頭都沒有。她心裏歎息,她就是個不知死心的傻子,一次又一次,她總是在希望與破滅中來迴重複著。


    忽然間,有人喊道:


    「二小姐!」


    李容治的動作停住,略略僵硬地往烏桐生的背影看去。


    徐達慢慢張開眼,滿臉是血的男人進入她的視野裏——


    原來,找到她的是烏桐生。


    原來,想找她的隻有烏桐生。


    「哎,大公子……」


    烏桐生見她意識尙清,急連拉開壓在她身上的屍體。


    寒風刺骨,凍得她都有些僵直了。


    四周盡是死寂。


    烏桐生盯著壓在她腿上的斷肢殘骸,遲遲不敢動手。她笑道:


    「我沒事,我沒教人砍斷腿,也沒教人砍斷手,我隻是……殺得累了,踢到屍體倒地,昏了一陣而已。」


    烏桐生不可思議地看著她,撥開那些斷肢,一把扶起她來。


    她渾身僵著硬著,四肢施展不開來,行動起來還跟個僵屍沒兩樣,她淡淡笑道:「我一點疼痛都沒有,許是沒傷吧,全仗大公子護我。」


    「不,不全然是我……」到最後,他也殺紅眼了。他想說她福大命大,但對西玄人來說福大命大是個屁,這對她來說反而是侮辱。


    徐達深吸口氣,鼻間的血腥隻能令她聞到腥味,她看著四周,果然滿地屍首,活著的不出十人,都是重傷在地的。


    錢臨秀的父親跪在地上,他身邊是臨風而立的李容治,全紅衣袍被寒風吹得鼓脹,被血染得濕透的墨黑長發略略揚著,卻一點也不狼狽……


    她有點恍惚地對上他專注凝視她的眸瞳,下意識避了開去,她再看向那名傻眼的老太監,以及他身後的軍隊。


    「殺太久了,我腦袋都有點鈍了……讓我想一下……」她喃喃道,垂目看見自己左手死揪不放的人頭。


    她想起來了,金刀最後終於砍了李既年的人頭,但她踢到其他屍體,就這麽昏了過去。


    砍人頭,多可怕啊!


    最可怕的是,當下她發狠砍去,心裏居然已經沒有任何感覺了。


    她試了兩次,手指僵得放不開,最後還是烏桐生看穿她的心思,自她手上扯過人頭拋出去。


    她彎身雙手扛起金刀,往李容治走去。


    刀刃上的冶豔血花奔流,沿著她走過的足跡滴出一道血路來。


    她朝李容治輕輕一笑,把金刀捧到他麵前,「殿下……不,是陛下了。陛下,昨晚我借這把刀殺了許多人,也許連你的親信都殺了。」


    他靜靜看著她,輕聲道:


    「我不得不如此做。」


    她笑道:「我知道。」


    「你……」


    「嗯……」


    「……真沒受傷麽?」那聲音有點輕啞了。


    她想了下,道:「應該沒有吧,我膽小,揮刀或許不如旁人快,逃命時卻是快了些,陛下,開國金刀呢。」她拿得有點重了。


    李容治不語,隻伸出左手略略稱了下刀柄重量。


    她注意到他不止左手臂皮開肉綻,就連一身血紅衣衫也不全然是他人的血。但,能活下來就夠了,是不?


    他笑顏裏有些悲涼,道:


    「這金刀,連我也拿不起。徐達,大魏金刀千金之重,也隻有姚國人那般厚實壯漢方能拿得動。你代我拿著吧。」他微微垂目,不再看她,低聲道:「把金刀高舉。」


    那語氣淡漠,卻有點對她不起的自私意味,舉刀有何難?徐達一時沒有細想,用盡力量高舉開國金刀。


    「二小姐……」烏桐生知她此時腦袋渾沌,才要先指點她一下,就聽見九重宮門內外士兵盡皆伏地而跪。


    「陛下萬歲萬萬歲,陛下萬歲萬萬歲——」


    層層疊疊的唿喊如澎湃浪濤,團圍著他倆蜂擁來。


    徐達略略驚訝,隨即了悟。開國金刀難見,如見出現在李容治手上——雖然是她代拿的,但,這樣的跪拜大禮不意外。


    她是西玄人,不跪應是免罪的吧,她看向李容治。


    他朝她輕輕一笑,極是柔軟的一個笑容。


    ……一個慶幸她活下來的微笑。


    他伸出手,握住她高舉的手腕,看似替她分擔金刀重量,但她總覺他扣得太緊,簡直是力道過當,存心想折了她的手臂。


    尤其,他手溫冰涼,不知是不是太冷,他手指竟不住地輕顫,如攀浮木般緊緊握著她腕間不放。


    一直到很久以後,她才搞清楚狀況,大魏曆代皇帝或皇子沒有一個拿得起這把刀,但,若然一朝有大魏人舉起神將金刀,必能重現大魏開國盛世之風采。


    而她,日前大魏陛下曾口頭封為大魏皇後,她當然已經是大魏人了。


    以及——


    大魏後期後妃雖皆稱娘娘,但在早年則與大魏皇帝並稱陛下。


    方才士兵連喊兩次,是因為,他們跪的是兩個人。


    一個是大魏陛下——簡稱陛下。


    另一個,是大魏皇後陛下——也簡稱陛下。


    一個月後--


    細雨蒙蒙,宅前的那名男子長身玉立,風神秀雅,頭戴玉冠,身著暗紫絲綢魏服,罩著狐毛鑲邊的朱紅披風,袍擺繡著紅線蝙蝠,意同洪福之意。


    黃昏的橘光映得他膚色如晶瑩白玉,乍看之下,蒙蒙雨景裏搭著這麽個俊人兒,簡直跟她在大魏字畫鋪裏見到的絕色美人圖沒兩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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