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謝雋廷隻在刑期快結束時過來看他一次,而且是來提醒他,出獄就要接受手術,有沒有想好怎麽跟孩子解釋。


    柏律沒精打采,但看到那人過來,他又前所未有地燃起了鬥誌,直起身子望著徐徐朝自己走來的人。


    “是你要我把臉整迴去,怎麽跟其他人解釋,你應該也一起想好。”


    “你不跟他講事實,我怎麽說。”


    “你可是謝大長官,有什麽事是你辦不到的?”柏律把腿隨意地架起,戲謔道,“把我長期關著都能輕而易舉辦到,這點小事更難不倒你,對吧?”


    謝雋廷淡淡地看他,“柏律,我跟你說正經的。”


    “我也是認真啊,”柏律攤攤手,“謝長官,我現在是關在監獄裏的犯人,這麽多天了,連自己的孩子都見不著一麵,你要我怎麽跟他解釋,橫豎得讓我見著麵才行,再說了,你現在不是到哪都帶著點點生怕他被我搶了嘛,我估摸著他現在隻認你,壓根不認我,他跟你在一起的時間比我多得多,謝長官,你都從我這裏奪走那麽多甜頭,這點小事都不願辦嗎?”


    他一副伶牙俐齒的猖狂模樣,萬事在他這都沒有絕對的是非黑白,隻看他想說成什麽樣。點點的父親也是謝雋廷,他跟孩子走得近天經地義,但被柏律說的賊子狼心不懷好意。


    謝雋廷知道柏律性子就這樣,並未打算追究,而是正經問道:“你很想見他?”


    “我當然想見,就怕孩子現在根本不認我,”他睨了對方一眼,“我聽周淩說,他現在很聽你的話?”


    “我陪他比較多,他跟我親近是自然。”


    柏律不滿地輕哼一聲,還沒來得及再酸幾句,就聽對方說:“我把他帶來了,你親自跟他說清楚。”


    這下輪到柏律發怔,輕佻的臉色終於褪去,沉穩下來,開始遲疑。


    多天不見孩子的確是想念,但冷靜下來仔細盤算,總歸不想讓孩子看到自己穿著囚服的邋遢模樣,他在點點心目中可是很高大的,犯事這種形象不要給孩子看見為好。


    見人沒吭聲,謝雋廷又問:“你到底想不想見?”


    柏律心想這人真是玩得一手好套路,原來早就把點點帶了過來,偏偏一開始不直接說,把話套得差不多了才說,難不成現在見了點點,真要親自跟他解釋自己為什麽坐牢並且出獄之後還要做換臉手術嗎?


    謝雋廷也是個有心計的主兒,但這迴並沒有如柏律所料盤算那麽多,就是簡單直接,奈何柏律自己話太多,而且句句都想諷刺挖苦,結果一不留神把自己給坑了。


    “你好好跟他解釋,為什麽坐牢,又為什麽要動手術。”


    語畢,謝雋廷站起身來,正要出去,柏律一秒迴過神,趕忙拉住他的手。


    “又怎麽,”謝雋廷微微凝眉,“見還是不見?”


    柏律猶豫片刻,先果斷地說了聲“見”,然後語氣溫和起來,“我能去洗把臉再換套衣服嗎,不穿這身藍白條紋可以嗎?”


    “這裏沒有別的衣服給你換。”


    柏律想著法子,把聲音放得柔和,“那個……你跟我換一下行不行?”他生怕對方不答應,或者直接甩開,把對方的手抓得愈發緊了,急急道,“謝少爺你就當又幫我一次。”


    還不等謝雋廷迴話,他就匆匆站起來,攔在他麵前怕他走。


    謝雋廷不為所動。


    “你要我怎麽說真話,”柏律無奈極了,“難道要跟點點說,你爸爸因為冒用了別人身份,現在要接受關押,出去以後還要把臉換迴來,因為這是別人的臉。我知道我不是什麽好人,但不想我的孩子也覺得我是大壞人。再說了,他才八歲,我跟他講這些,他也根本不懂。”


    自己講不講和對方懂不懂根本兩碼事,奈何柏律就是不想講,橫豎要扯借口。


    “你不是一直覺得他是謝家的種,跟你無關嗎?”


    柏律頓了頓,目光閃爍,“……他也是我的孩子。”


    也,謝雋廷喜歡這個字,謝雋廷略微勾起唇角。


    柏律覺得有戲,一再哀求,“我知道該說什麽,讓他好接受。你看我什麽都聽你的,讓我來這裏關著我就來,讓我動手術我也同意,我現在就這一個願望,不想讓點點看到我是犯事的壞人,不想用這種樣子見他,你就滿足我好不好。”


    謝雋廷垂下眸子,不說話,隻是打量著眼前討好的人,長長的睫毛蓋下來。


    柏律不免心中忐忑,不知道這算是個什麽態度,總覺得這人已經沒八年前那麽好哄,八年前隻要他肯用心撒嬌,幾乎是有求必應。被利用之後,誰都會變得更加謹慎。


    想起了謝雋廷對自己的報複,柏律頓時有點怵,很自覺地鬆開了手,還往後退了一步。


    “我幫你也可以,但你欠我的越多,以後還起來可是要受累的。”


    柏律沒有任何猶豫,“全聽你的。”


    謝雋廷眼底掠過一絲光彩,但很快又重歸平靜,“你知道我想要什麽嗎?”


    “我,”柏律絲毫不避諱,神色都沒怎麽變,“十次、二十次都可以,反正是你的人,在床上隨你怎麽弄,隻要你想折騰。”


    似恭維又似諷刺。


    話語聽似屈服,但柏律眼底有一小簇桀驁的火焰,生動明亮,好久沒看到這樣的柏律,謝雋廷有一瞬間的呆滯,然後心裏浮起一絲悸動。


    他突然上前,抓住了他的雙手。


    “我想要的,不止是你。”


    柏律短暫地慌了一下,但很快又平靜,沒有絲毫恐懼,直接抬頭迎上。


    謝雋廷突然想吻他,額頭就行,但是靠近的時候卻聞到一陣餿味,不明顯,但的確有。柏律在監獄待那麽久,身上的囚服就換過一次還是因為沾了血,後來一直沒換過,沒味道才怪。


    這迴輪到他鬆開他,往後退了一步。


    柏律當然捕捉到這個細節,還嗤地笑了一下——竟有一絲得意。


    謝雋廷不想碰他了,轉而問道:“隨我怎麽折騰,弄到懷孕也行?”像隻是隨口那麽一問,似乎更多是逗弄,並不認真。


    這個玩笑開得……不知拿什麽話來搪塞。


    柏律在心裏暗罵這人現在真是越發難搞,問得都是些什麽鬼話,但現在也隻能勉強應付著,“孩子有一個就足夠,太多不好……畢竟……”


    “你自己有哥哥,也沒見你嫌多。”


    平常跟謝雋廷說話從來都是問一句才答一句,對外人更是惜字如金,不知道為什麽在這一刻就把話茬截得飛快,柏律一句話還沒說完就被打斷。


    他不免有點怔忡。


    謝雋廷很快意識到不妥,立刻恢複了那種漠不關心的冷樣子,微微把頭側過去,也沒有再說什麽。


    柏律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徐徐眯起眼睛,盯著打量。


    謝雋廷越沉默,他就越覺得不對勁,開始揣測這個人的意圖。


    柏律就是這樣,他自己在琢磨怎麽對別人使壞的時候,麵上十分平靜還能笑得無害,然而被別人打主意的時候,他那眼光犀利地恨不得把對方盯出個窟窿,好把對方那念頭早早地扼死在搖籃裏。


    謝雋廷的眉心越蹙越緊,柏律意識到他的心情正急轉直下可能快要由晴轉陰,這才稍微收斂。


    剛剛說的那句“你自己有哥哥怎麽不嫌多”,左思右想,總覺得是暗諷自己竟然喜歡哥哥這件荒謬又無法實現的妄想,雖然他不覺得謝雋廷是個會吃醋的人,但就是想到這上頭去了,而且越想越覺得合理,不然不會突然這麽陰沉,嚇唬誰呢。


    謝雋廷見柏律慢慢斂起先前兇悍的眸光,重新恢複到平淡無害的模樣,就知道他沒有再多想,心中竟倏地鬆了口氣。


    沒辦法,他不擅長說謊,有時候一不小心說漏,沒法像柏律那樣笑著圓迴來,隻能避開,而且是強行避開。


    大抵也不喜歡那種尷尬又沉默的氛圍,謝雋廷很快跟周淩打了電話,讓他先送套衣服進來,然後再把點點帶過來。


    “在這等著。”冷冷的一句話撂下,他便起身離開。


    柏律瞧著他的背影,心裏嘀咕:謝雋廷是進了更年期嗎,怎麽越來越喜怒無常。


    不管謝先生怎麽喜怒無常,到底還是讓柏律體麵地見了孩子。點點看到爸爸一副憔悴還勉力對自己笑得樣子,眼睛就慢慢紅了,原本想埋怨幾句為什麽又離開我,但那些話全都說不出。點點偎在柏律身邊,把臉貼在他腿上,“爸爸很辛苦對嗎,什麽時候迴來?”


    他摸著孩子的頭發,輕輕歎了口氣,“快了,還有幾天,迴去就陪著你。”


    點點抬起頭,睜著一雙大眼睛疑惑地看他,“爸爸,你是決定要聽謝叔叔的話了,是嗎?”


    “嗯?”柏律一眯眼,“這話怎麽講?”


    “我問周淩你為什麽不在,他說因為你是謝叔叔的下屬,但總是不乖不聽話,所以警察抓你去訓話了,我又問為什麽爸爸非要聽謝叔叔的話,周淩說謝叔叔是警察頭子,所有人都要聽話的,是這樣嗎爸爸?”


    柏律無聲地翻了個白眼,心道這周淩真是比謝雋廷靈活多了,對付大人對付小孩都各有一套,把點點哄得一愣一愣的,還幫著謝家哀求他,“爸爸,我們不要跟謝叔叔作對好不好,不作對他就會讓你早點迴來,是不是?那我們以後就聽話好不好,謝叔叔也不是壞人……”


    柏律歎氣,“別聽周淩亂講,他就是嚇你的,你看,你現在這麽乖,就是他要的效果。”


    點點不太懂這裏麵的彎彎繞繞,委屈地吸著鼻子,“爸爸,我隻要跟你在一起,其他的都不管……嗚嗚……”


    柏律把孩子攬進懷裏,“爸爸是被一件大事牽扯進去,這才被叫進來調查的,等查完了就可以迴去。”


    點點問:“什麽事呢?”


    柏律哽了哽,到底還是沒講出來,隻說:“你太小,講出來你可能不懂,也沒必要知道,點點隻要在家等我就好。”


    孩子很乖地點頭,然後用力抱住了爸爸。


    “謝叔叔跟我說,其實你長得跟我很像,但你不敢用之前的臉,為什麽呢爸爸?”


    “因為之前臉受傷了,全是口子和血痕,很嚇人的,必須修複一下才行,不然你跟我在一起都會害怕的,”柏律特別擅長應付,小孩的問題自然更難不倒他,“點點,爸爸以後會動手術恢複以前的樣子,你願意看到嗎?”


    小孩當然是點頭,但又擔憂地問:“爸爸會痛嗎?”他伸出溫暖的小手,輕輕探上柏律的臉。


    “當然會痛,忍一忍就好。”


    “那就不要做手術了。”


    柏律溫柔地彎起眼睛。


    從謝雋廷到點點,探監時間費了不少,半小時很快過去,獄警把棒子磕在門上發出響聲,示意他們趕緊結束。


    柏律在小孩額頭上重重親了一下,“五天,五天後爸爸就迴去,點點乖,不哭了,笑一笑好不好。”


    “嗯……”點點正兒八經地,朝他露出一個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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